当日年大将军煊赫之时,不少朝臣都与他有过来往,这回见皇上雷霆之威不减,不免战战兢兢,生恐自己被牵连。
近来,借着过年请安,实则是求人情,求到怡亲王跟前的人数不胜数。
搞得怡亲王恨不得闭门谢客,连年都不想过了。
且说这日弘历来景仁宫请安的时候,不免问道:“额娘,皇阿玛虽终于?严正典刑处置了年羹尧,看上去却?有些伤感。”
宋嘉书点头:在发现年羹尧骄狂僭越罪名?无数,再?加上隆科多也同时露出?这样自私谋权的獠牙来,皇上是极其失望甚至于?伤心的。
无论史书工笔上有多少记载雍正帝刻薄寡恩的话,可宋嘉书更相信这个自己真切生活的时代,自己真正看到的人。皇上或许是个严格的人,或许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甚至是个反复无常的人,但他从不是一个浑然无情的人。
年羹尧和隆科多的私心,不止让他愤怒,还让他伤心。
宋嘉书只?见过与后宫相处的雍正爷,只?能是管中窥豹,可弘历却?是实实在在陪伴在君父身边,他看的更明白。
把年羹尧一脉官员连根拔起,朝野更加清明,分?明是件好事,然而弘历却?发现,皇阿玛近来心情很是复杂,整个人甚至很受打击。
“儿?子有些不明白。”
与其说是不解,不如说在这点上,弘历不甚认同皇阿玛。作为皇上,居然对臣子投入这样深的感情与期待。
甚至觉得皇玛法从前想跟臣子为友,也太过于?心软了。
君臣之间,在他看来,就像是从前皇玛法带他看过的摔跤赛,彼此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角力赛的两方。
作为君王,若是稍微弱势一点,就会?被臣子欺瞒甚至牵着鼻子走。
而若投入了感情,则容易偏听偏信被人蒙蔽。
宋嘉书便随口解释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弘历摇头:“与亲人自然如此,可与臣下便不必了。”
宋嘉书心道:弘历倒是个标准的上司,他不跟下属产生感情,他只?是一个衡量的机器,你做了多少事,我?就给你多少赏。或许他会?有用惯的人,对其更为倚重,但并不会?视人为友,会?为其伤心。
可以说弘历就是标准的,老板不与下属交朋友。
可雍正爷,并不是这样的君王。
--
待到贵妃的丧仪与年家的处置一并完了,已然过了腊八,临近年关。
皇上似乎也觉得宫中氛围实不似过年,便于?腊月二十?三日,小年当天谕旨宣布,将重华宫赐予四?阿哥弘历,命其年后搬入重华宫居住。
在年大将军倒台,贵妃薨逝的情况下,皇上忽然谕旨独独赐给四?阿哥一所宫殿,其意味不言而喻。
连皇后都私下留宋嘉书单独说道:“真是一桩好事。”
又道:“原本弘历与弘昼就住的太近,待大婚后也得把两人的院落分?开?来。既如此,有新宫殿就更便宜些了。至于?布置重华宫之事本宫便交给你放手?去做吧。他是男儿?家,只?怕想不周全,你是做额娘的,自然仔细,凡有所需,便向内务府要便是。”
宋嘉书起身:“臣妾多谢皇后娘娘。”
皇后笑容和气:“弘历得了这个恩典,还特意来跟本宫请安行礼来着,可见是个好孩子。”
说完意味深长道:“熹妃,本宫跟你相处了多年,知道你是好相与的性子。只?盼着来日,咱们也能长久的和睦下去才?好。”
这个来日,便是作为母后皇太后和圣母皇太后的一天。
皇后细细打量熹妃,却?见熹妃的脸上依旧是真诚而宁和的笑容:“皇后娘娘,臣妾必一如从前。”
宋嘉书走出?钟粹宫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这一天。
从前许多年,弘历的努力都是为了在储位之争上占上风,为了在皇阿玛心里,争到那?个继承人的资格。
如今他得到了。
只?是这不代表以后的路更好走,相反,要稳住储位的这条路或许会?更加惊险。
作为一个皇帝,对寻常儿?子和对继承人儿?子的要求是截然不同的。
哪怕感情深厚如康熙爷和太子,都经不过长年累月的消磨,而弘历与皇上的父子情分?,其实并没有那?么深厚。
这些年来,弘历或许是皇上最看重的儿?子,然而从始至终,弘历从不是皇上最偏爱的那?个儿?子。
--
因贵妃薨逝,这个新年,除了皇后处坚持过得很标准很喜庆外,宫里旁处觑着皇上的意思,多少都减了些欢喜之意。
待过了年后,皇上就命刑部开?始执行对年家的惩处。
年前虽定了年家的罪名?和刑罚,然为表皇家仁慈,就没在年关前动生杀之事。
当然,对于?等待处刑的年家人来说,这种拖延也算不上什么仁慈。
且说在雍正三年,年羹尧封公爵的时候,已然分?府离开?年家,自立了将军府。
这回皇上对年家的处置并不重,所有刑罚基本是针对年羹尧一脉而行。
从前轰轰烈烈的年大将军府,如今便成了人间地狱,被拉出?去杀头的杀头,被流放的也哭哭啼啼地上路,家中奴仆都挤挤挨挨跪在庭院里等着点名?,日后都要没入官中为罪奴。
这两日,许多百姓都挤在路两旁看热闹。
“试问禅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少?”
廉亲王府中,八爷拿了一卷《西游记》,看着里头的苏武慢一词。
福晋给他上了茶,对着外头冷笑道:“咱们这位皇帝,口口声声君臣相得,千古楷模,到头来却?杀了人家一家子,这样的千古君臣真是叫我?这妇道人家开?了眼了。”
其实关于?这件事,八爷也是挺意外的:谁能想到老四?登基后,第一个被干掉的居然不是跟他有旧怨的自己,而是最得力的臣子之一年羹尧呢。
廉亲王甚至忍不住在家里喝了摆酒自斟自饮喝了个畅快:既然是自己识人不清,前爱重后斩杀,君恩反复至此,那?这个刻薄寡恩的帽子,老四?你可要带好了。
与八爷同样看热闹的,还有九爷。
只?是九爷这一高兴,就不免乐极生悲。
且说当日年羹尧身穿黄马褂,在杭州城门外激情演讲之后,江南民间的谣言风声四?起不说,还出?版了很多地下刊物,传播宫廷私密。以弘历来看,都觉得这谣言火热的有些古怪,必是有人背后捣鬼,何况皇上了。
自打年羹尧被押送回京,皇上就一直在让粘杆处留意京中几个重点怀疑对象的动态。
果然抓住了罪魁祸首。当日江南流言之事乃是九爷所为:这次年羹尧之死?,九爷还准备故技重施再?次在京里传播下流言的,结果被皇上抓了个正着。
正所谓三年无改父之道,才?算孝顺。
如今三年已过,皇上早不是碍于?先?帝孝期内,对老八等‘兄弟’只?能先?记账的新帝了,如今已然到了皇上可以清算旧账的日子。
对皇上来说,既然老九先?不知死?活地跳出?来,那?就从他开?始!
两日后朝上,皇上因九爷借年羹尧之死?,到处传播流言,行“狂妄悖乱,包藏祸心”之事动了雷霆之怒,当朝直接下旨将九贝勒爵位抹去,着其流放青海。
且就只?让他孤身上路,妻女仍旧留于?京中。
廉亲王在朝上,脸色变了几遍,终究归于?寂然:几年前已经预料到的这天,真正来临了。
他出?列跪下,为还在瞪眼睛十?分?不忿的九贝勒求情。
果不其然,皇上同样怒斥廉亲王,并立刻免了廉亲王总理事务大臣职务,责其归家反省。
八爷也只?是如常请罪。
待到九爷被流放出?京那?一日,京中自然没有官员敢去送行。
唯有本该在府里反省的廉亲王去了。
八爷素服一身,按理说来送被流放的人,这是极为不吉利的。九爷却?很高兴,笑着与八爷喝了几杯酒:“八哥,这一别,咱们兄弟只?好来日地下再?见了——也去问问皇阿玛,这是不是他选的好皇帝!”
后来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又命廉亲王在奉先?殿跪了整整一昼夜。
廉亲王也无所谓。
事到如今,他还怕什么呢。
他还知道,皇上对隆科多也生了不满。他就盼着,皇上杀了年羹尧,再?杀自己那?位好“舅舅”隆科多,再?杀自己这个亲兄弟——他要在地底下看着,老四?这个皇帝,能有什么名?声。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且说九爷流放出?京当天,八爷当时虽与九爷对饮,笑着送走了九弟,但心里的苦闷和恨意实难为人道也。
就像人得了绝症,知道自己要死?,可也没有个欢欢喜喜认命的。
他回了府中,正在换衣裳,便听人回禀三阿哥弘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