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度蓝桦再去城郊客栈时,就惊讶地发现里里外外都被打扫了一遍,地上连一根杂草都看不见,原本坑坑洼洼的路面也被填平了。
林娘子等人都换了衣裳,虽然大多是打着补丁的旧衣裳,但都浆洗的很干净,又拿熨斗熨过,看起来整整齐齐很舒服。
见她过来,林娘子等人忙主动迎上前。她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可只把两只粗糙皴裂的大手不断地搓着,黑黑的脸涨得通红,竟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苏娘子急得在后头直戳她,被马背上的度蓝桦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噗嗤一笑,翻身下马,“想开了?”
林娘子拼命点头,“开了开了!”
度蓝桦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那些并不算什么好回忆,你肯配合,很了不起,我也替肖大人对你说声谢谢。”
林娘子惶恐的不得了,两只手都快摇出残影了,“不不不,是,是我要谢谢夫人……”
谢谢您肯给妞子一条出路。
度蓝桦笑了笑,抬了抬下巴,示意大家往里头走,“昨儿回去之后,我跟肖大人说了你们的事,他也十分佩服,已经同意免税了。”
林娘子等人呆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她什么意思,本能地看看彼此,然后又看向度蓝桦,结巴道:“免,免税?”
那玩意儿还能免的?
度蓝桦点点头,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不过具体消息还要等差不多一个月以后再由专门的税官过来传达,这期间你们先不要对外讲,自己在家把各色开销都列一列,账本子好好整理下,别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客栈每年缴纳税款的金额实在太少了,上头的官员一抬手,只要账面清楚没有漏洞,税官很快就能办完。
其实今天就能办了,可现在肖明成还没跟司马通交接完毕,如果这会儿就率先摆出知府大人的款儿,好像迫不及待撵人走似的,难免尴尬。
一听这个消息,旁人倒罢了,作为账房和大管家的苏娘子先就激动起来,脑海中立刻蹦出来无数要花钱的地方:
房顶该修了,姐妹们的棉袄也该扒出棉花重弹一弹;王家妹子的腿以前被狗男人打断过,每逢阴天下雨寒冬腊月便疼痛不已,另有几个生过孩子的都落了病根,如今有了省下的税款,也能好好请大夫瞧瞧了……
其他几个在场的女人也纷纷表示死都不会对外说。
开什么玩笑?她们如今好不容易摆脱了以前的苦日子,万一被男人们知道她们能存下余钱了,再找回来咋办?
财不外露,不说不说,死都不说!
这会儿正好是两顿饭之间的空档,客栈也没啥人,林娘子就将度蓝桦请到屋里去坐,又亲自泡了热茶,赧然道:“就是些晒干了的金银花啥的,喝了清热败火。”
“这个正好,”度蓝桦欣喜道,又指着自己的嘴巴道,“瞧瞧,冷不丁到了新地方,难免有点水土不服,又正值春日上火,这几天嘴角还有点起皮呢,边缘也有些火辣辣的。”
这个毛病她在现代社会就有,没想到都穿越了,竟然还有!
嘴唇边缘泛红发痒,总是干裂,本能地想舔,可舔了之后就更肿更痒更裂,完全是个恶性循环……
度蓝桦说的症状非常普遍,林娘子等人也都有类似的情况,听了这话都觉得:天呐,贵人竟然也会这样?顿生亲近之感。
其余人都在外守候,只一个苏娘子作陪,她小心翼翼地在下首坐了,见度蓝桦这般和颜悦色,忍不住问出憋了一夜的问题,“夫人为何待我们这样好?”
话一出口,苏娘子就后悔了,觉得实在多余。
所幸度蓝桦并未不快,反而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因为,我也是女人啊。”
因为她也是女人,所以更能体会女人的不易。
她希望这家客栈能长长久久的办下去,能为更多可怜的女人们提供片瓦遮身……
过了会儿,外头就渐渐有客人路过,苏娘子便顺势退了出来,与众姐妹一起忙活起来,剩下林娘子和度蓝桦单独说话。
“……如今细细想来,那死鬼偶尔倒也像个人,”林娘子脸上浮现出一点追忆的神色,“有时手气好,赢了钱,也曾给我买个花儿戴。”
人都死了好几年了,许多过去的恩恩怨怨也随风消散,虽然还是恨,可如今再回想起来,竟也能从腐烂中扒拉出那么丁点儿好。
黄赌毒,这三样东西但凡沾上,就再也戒不掉的,度蓝桦见过太多因为它们而家破人亡的案例,“但输多赢少,是不是?”
尤其是赌徒,他们是这三类人之中唯一一种可能赚钱的,有不少男人赌赢了就对家人千好万好,赌输了就非打即骂。而又有不知多少女人贪恋那一点儿概率微弱的好,反而舍不得离开,最后统统患上斯德哥尔摩症,反而越加维护起家暴的男人来……
所以度蓝桦格外佩服林娘子,世道这样艰难,对女人这样残酷,她分明也曾感受过那丁点儿的甜,可竟还能抵住诱惑,毅然决然与昏暗的过去分割。
哪怕放到现代社会,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林娘子心里那点甜滋味儿再次消失,叹息着点了点头,“是,人家开赌坊的又不傻,忙活一通,咋能叫赌徒把银子赚走了嘛!都是下套的,可惜那死鬼是个不长脑子的,死活想不透这个理儿!”
“他又爱喝酒,手里根本存不住钱,灌了黄汤就满大街撒泼发疯,说的自己多大本事似的……”
“他奶奶和亲娘都是被枕边人连打带气折磨死的!他有样学样,还想打我呢,呸,老娘死都不怕,会怕他?我就跟他打!那些泼皮无赖都是柿子挑软的捏,我硬气起来,他自己先就软了,我带着孩子跑,他巴不得呢!”
度蓝桦叹了口气,“你真是不容易。”
林娘子飞快地抹了抹泛红的眼角,故作不在意,“女人嘛,哪个容易?如今都好了。”
顿了顿,她忽然压低声音道:“其实夫人,我也不是因为怕他打人才走的。”
打有什么了不起嘛,谁打死谁还不一定呢。
度蓝桦心头一动,知道这是要进入正题了,不由得也紧张起来,“怎么说?”
“您说的那个胡兴业,我也是知道的,”林娘子舔了舔嘴唇,不屑道,“那就不是个东西,仗着自己家里有点臭钱到处浪,一点正事都不干。得亏他不是长子,不然胡家的家业迟早被他败光了!他们俩是大概四年前在赌坊认识的,那死鬼也没个正经营生,整天在外头四处搜罗,看见个有钱的便上去巴结,给人当狗腿子、当打手、□□,只要给银子,什么都干。”
“赌坊的人知道胡兴业家里有钱,就故意做套,先让他赢,把人哄高兴了,再来一笔大的,然后就输了……后来胡老爷知道了,亲自带了打手上门,赌坊的人就不敢再招待胡兴业了,那死鬼倒是时常蹲在青楼门口等着他。”
度蓝桦微微蹙眉,“等他做什么?”
“我就是因为这事儿觉得葛大壮简直不是个人,所以狠心跑了的。”林娘子咬牙切齿道:“他有一回得了胡兴业的赏钱,在外头酒馆喝醉了家来,嘴上没个把门,说漏了不少事呢。”
原来那胡兴业仗着家里有钱,十来岁就是本地青楼的熟客了,后来还借着会客访友的名头去外地嫖,不过露了行迹之后,胡老爷就不许他随便出城了。时间一长,胡兴业把本地知名不知名青楼里的姑娘都嫖了个遍,渐渐觉得乏味起来。
就在这个当头,葛大壮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说老婆还是别人的香,那些窑/姐儿本就是给人睡的,能有什么趣儿?左右您胡三少爷有钱,不如去勾搭几个良家妇女耍耍。
胡兴业哪儿玩过这个啊!多么刺激,一听就激动了,果然交代葛大壮去办。
葛大壮整日游手好闲,对居民区的情况了如指掌,又细细调查了一回,很快就搞清楚谁家的老婆不安分,谁家的老婆最风骚云云……
听到这里,度蓝桦觉得自己好像又隐约抓到另一个案件至今未破获的原因:
反正是死有余辜的,又没人催着,不好破就暂时搁置呗!
衙门的人,大多数都有那么点儿嫉恶如仇的意思。
林娘子继续道:“听说一开始胡兴业只是对着人家的老婆下手,找那些你情我愿的偷情,可后来又觉得不过瘾,就想玩弄良家女子……”
你情我愿倒也罢了,能被勾搭的女人也不是好的,各打五十大板呗。可你好端端的,去祸害人家良家女子像什么话!
简直不是人。
度蓝桦觉得恶心,“真得手了?”
林娘子摇摇头,“那会儿我就跑了,只是隐约听人说起,好像胡兴业在青楼吹过牛皮,说自己真祸害过好人家的姑娘。”
她开的这家客栈来的都不是什么体面人,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消息来源反倒比明面上更灵活可靠。
“那难道没人报案?”度蓝桦追问道。
如果有人报案却任由胡兴业继续逍遥法外,那司马通索性也别去礼部任职了,直接转道去刑部受审吧!
“姑娘家遇到这种事,有几个愿意对外说的?”林娘子唏嘘道,“恨不得都不知道才好呢!胡家又有钱,听说但凡有想闹的,就给银子打发了……”
没人报案,衙门自然也不会调查;而即便司马通听到风声想查办胡兴业,奈何物证被毁,受害人也不开口,怎么查?
所以纵然流言如沸,没有真凭实据,谁也不能拿胡兴业怎么着,谁也不能说他真就做了什么罄竹难书的恶事。
度蓝桦恍然大悟。
其实从知道第二名死者的身家背景之后,她就一直觉得奇怪:葛大壮是烂人一个,死后没人收尸也就罢了,就连那书生方秀林的家人还时常去衙门问进度呢,怎么偏家大业大的胡家没动静?
坊间都传胡兴业是胡老爷和胡太太最疼爱的小儿子,怎么他死的不明不白,案子至今未破,家人反而不关心,三年多来从未过问?
现在看来,哪里是不关心?而是不敢关心,没脸关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