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于应对,无暇顾及,她的皇叔,在哪里。
龙舟行完湖,众人上岸来,便是在湖边亭台处的宴饮与燕乐。
少年女儿家,其实玩心也重,旁边又有不停的怂恿与恭维,加之她亦是想要露些头角,在朝中心中,留个好印象,以便日后服众。所以,把那些端午节气上的燕乐把戏,逐一玩了个遍。
偏偏又还都是些她擅长的。
那射粉团的游戏,艾灰汁浸泡过的黄米角黍,滑不溜秋,却还切成了小块,远远地搁在金漆盘中,用特制的小弓箭来射,射中者,才能得食。
那些老眼昏花的老臣,或是斯文秀气的文官们,许多不谙武艺的,便总也射不中,不得食。
可这端午节气上,就贪这一口粽子麻团。少年女皇便亲自上阵来射,射中了,便取过来拿给边上的人吃。她的骑马和射箭都是卓云教的,只要不用重弓,她的准头就好。是故,一群大老爷们,簇拥在少女身边,仰着她的鼻息,乞食。
哄得少女眉角飞舞,颇有些慷慨施舍的乐趣。
还有那射柳的竞技。骑马飞奔,用无羽簇箭射柳,讲究既要射断柳枝,还需在飞箭断柳之时,驱马奔至,伸手接住断柳,再飞驰而回。
这射断细柳的准,和手接断柳的快,许多长年练习骑射的武官与将士,都未必能做到。可那少年女皇,翻身骑了快马,拿了簇箭,竟轻轻巧巧地做到了。
又是一番刮目相看。
就这般,一直玩乐到晚霞弥漫了天际,待到群臣散去,女皇这才跳起来,去找她皇叔。
亭台阁子,花山园林,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找了一圈。
原是在花山后边,一处临湖的僻静小轩里,煮茶喝呢。
“今日端午,当饮蒲酒,皇叔为何只喝茶?”女皇讪讪地,上前去,于那茶案一侧蹲跪。
今日的蒲酒,她亦喝了不少,面上两团粉粉的潮红,走路都有些飘。
“本王不擅饮酒……”摄政王淡淡答她,正将残茶,倾入茶海。
“朕……今日的表现,皇叔可还满意?”少女仰面来问。
她还是心虚。其实,心里门儿清,昨日说了要亲政,今日他就故意放手,将她一个人扔到朝臣虎狼中,看她应变。
“……”男子不答,低眉顺目,专心侍弄茶汤。
“做得好不好?好不好嘛?”皇甫璎就拉着他的手臂摇。
“好!”终于被她拉得,牙缝里挤出赞许,虽然只有一个字。
但是,少女知足了。
他向来就吝啬称赞,加之昨日似乎又将他得罪了一回,因此,此刻能得一字之赏,甚觉欣慰,仿佛这一日的小心与紧张,瞬间烟消云散。
心里头,有种展翅飞翔的惬意。
偏头去看看湖面光景,夕阳的金色余晖,映出湖面波光粼粼。所谓金鳞池,这一日之中,晴天日暮之际,方是最美之景。
皇甫璎不觉仰面绽笑,又站起来去拉那男子,“皇叔陪我游湖去!”
“……”摄政王斜抬了眼眸看了看她,似乎不怎样想陪她去疯。
“走嘛,走嘛,今日,所有人的礼物都赏了,唯独还有皇叔的没有赠呢,皇叔不想看看是什么吗?到湖上去,就给……”
女皇硬拉了人,往小轩外面走。
她发现,有些事情,只要她坚持,她这皇叔,其实也会由着她的。
就这样拉拉扯扯地,下了那几阶歪扭石板小径,湖边行几步,便有一只停歇的乌篷小船。
连拖带拉地,两人都上得小船。
女皇陛下将男子摁到篷下坐了,再亲自去解系船的绳索。
不远处,侍卫和宫人候着呢,卓云便上前几步,大概是想看看,是否需要代劳。
“去去去,朕自己会摇……”皇甫璎冲着他一阵挥手,嫌弃地将他止在岸边。
然后,那小船,便吱嘎吱嘎,摇摇摆摆,笨拙地远离了岸边,慢慢滑向湖心去。
看得卓云眉头都蹙了起来,这空寂御苑中,小船悠悠地荡,怎的看得心头好紧,该不会又要整什么幺蛾子吧?他如今,对女皇的稳定性,已经彻底没有了信心。他完全不知道,她下一瞬,会说什么话,要做什么事,或者,人又跑到了哪里。
小船上,那个摇撸的女皇却不以为然。
这端午佳节时,空荡御苑中,夕阳余晖下,金光湖心上,眼前只有最好的人,只给她一个人看……
便盯着他看,看得男子亦举眸应她,渐渐四目交缠,看得流光飞舞,百媚横生。
那摇撸,摇着摇着,也就停了,反正也摇得手酸,看人,却不累。
小船远离了岸边的视线,停在了粼光闪烁的湖心,悠悠地轻晃,无比静好。
“要赠本王的礼信呢,拿来吧。”摄政王伸手,摊了掌心。
皇甫璎笑着,扔了那船浆,跳着过去,摇摇晃晃,差点就跌出船去,男子赶紧伸手,一把拉住,将她拉得跪坐到身边来。
少女便顺势,往他身边依偎了。再从自己腰上荷包里,拿出一根五色编织的丝带来,直直就往他袖中手腕上系。一边低头认真地系,一边还念叨了:
“这系采丝,是季太傅讲的端午古俗,五月为恶月,这红、黄、蓝、白、黑五色,是五行,亦是五色龙,可保人健康长寿。所以,这也叫长命缕,不可任意折断或丢弃,要等到“六月六”才把它剪下来,然后在夏季第一场大雨来临之时,抛到河里去。”
她说得真挚,去不敢抬头,去看那人的眼眸,就那么低头,将那腕中朱索系了又系,心中之愿,说了又说:
“昨天夜里,我读到一首小诗,也是一本古籍上的冷僻诗文,心有触动,就在想,也许,我别无他愿,只求皇叔,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在我有生之年,都可以日日想见……”
“那小诗,如何写的?”头顶声音,抓住她未说出口的重点。
“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简言之,这是在嫌我老吗?”摄政王突然蹙眉,斜斜地曲解出一种嫌弃之味。
语气无比的温柔,那种不满,亦勾得人酸胀。
少女听得愣住,也咂出那话里,应着她的情愫,水中春草一般,妖妖地摇的暧昧。
“不嫌,不嫌……”她赶紧摇头又摆手。
说完,发现好像也没对。
“不老,不老……”赶紧摆手又摇头。
“……”摄政王笑。
那笑,阳刚中的柔情,映着晚霞与波光,简直将她给融化了。
皇甫璎便觉得,似乎软成了一滩泥,就摊在他脚边,之前灼灼宣称的要保持进退得礼,相处分寸,刚才才许下的单纯愿望,瞬间全部抛出脑后了,心头那些幺蛾子,扑腾扑腾地,一大片一大片漫天飞起:
“九叔,要不,趁您还未老,从了朕吧……”
少女故作的老成,借着酒意的潇洒。
反正,昨日她就敞开了话,现在倒是,信口怎么来,也不觉得尴尬。
却见着男子的笑容有些凝滞,像是一种忧伤……
她看得突然心痛,赶紧腆脸,收了话头:“当我没什么也没说!”
说吧,挣扎着起身,要去撑船去,许是蹲久了,也许是酒意上头,反正就是头晕,脑子乱,气呼呼地嘀咕着,说了一句胡话:
“不要我算了,我找别人去,做女皇就是好,满朝文武,青年才俊,只要朕有心,皆可是……裙下臣……啊!”
胡话说多了,就是不行。
话音未落,她就一个晃身,栽下小船,掉湖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