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瑛摇头:“不曾。只说错了人。”忠福眼神一动。“他们本该赖宝玉他师父的兄弟——就是我的一个朋友。然后从这上头绕个弯子赖到我头上来。偏岁数大了记不清楚,只记住了宝玉的名字。”
忠福脑中已转了好几个念头。“听你的口气,你已知道是谁做的?”
陶瑛低声叹道:“我大娘。”
忠福拍案。
“她老人家也没想到手下人做事如此不利索。非但事儿没办妥,还轻易就招供了。如今我老子和大娘小娘正闹得鸡飞狗跳呢。”陶瑛再叹,“何苦来?不过是个宗谱,不入也没什么。我本是个乡野混小子,如今已得了爹、还得了兄弟,足矣。”
忠福默然。左右围观者亦寂静如水。
良久,陶瑛接着说:“我也理解大娘为何着急。终究我岁数比昀儿大,也比他略显机灵几分。昀儿也并非她亲生的。我爹的心思早在金陵时便昭告了哥哥们。昀儿还小。他现在不在乎,难保日后依然不在乎。纵依然不在乎,他那个小傻子,也难保被人撺掇哄骗。我宁可不入这个宗谱,留着一个信任喜欢我的兄弟,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家。”
忠福霎时眼圈子红了。半晌,看着他道:“好孩子。”
陶瑛又说:“我的来历如今京中已无人不知。倘若别人依样画葫芦,回头这个王爷跟前冒出来个儿子、那个王爷跟前冒出来个孙子,宗法还不定乱成什么。再更离谱些,或是有人充做已没了的老王爷的遗珠,死无对证。这年头做假证据的花样翻新、比真的还真,查都没法子查去。”
忠福愕然,细细端详他良久,缓缓点头。又思忖了好一阵子才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了。回头我跟你老子商议。”
“谢伯父。”
陶瑛遂告辞。
忠福忽然问道:“日后可会后悔?”
陶瑛道:“活在当下便好,无须管什么日后。若总盘算日后,少不得还惦记从前,那就没法过了。再说,世子之位给了我未必合适,反成累赘。车到山前必有路,天生我材必有用。保不齐日后我能立下大功、圣人另封我个王位呢?”
忠福不觉笑道:“你倒是有志气。”
陶瑛再次抱拳告辞。才刚走了几步,他忽然又回身颇为委屈道:“伯父……”
忠福忙柔声说:“何事?”
“我长得真的跟我爹半分不像么?”
忠福含笑道:“你虽像母亲多些,眉目耳朵还有笑模样皆像阿律。”
陶瑛立时笑出两个小酒窝:“谢谢伯父~~”蹦蹦跳跳出了门。偏到了门外又探头回来,“大姑姑说我长得像她!”方当真离去。
忠福独坐案头望着其身影渐渐消失,怅然道:“我算明白为何阿律想立他做世子了。真真懂事。”
下头一个幕僚低声道:“王爷若觉得可惜,还是劝劝忠顺王妃吧。”
忠福摇头:“这孩子是个自己能拿主意的。”话虽如此,愈发惋惜。
乃拿起茶盅子来吃茶。他平素惯用大茶盏子。前些日子因跟童金蕖赌气,换了碧色小茶盅,抿一口便没了。忠福忽然觉得自己好笑。连个孩子都知道活到在下,本王如此岁数难道还不如孩子?遂命将小茶盅子统统收起,重新换原来的茶盏子使。
过了几日,宗人府外头来了个三十六七岁的男人,说自己是宗室遗珠,求见宗人令忠福王爷。忠福正吃茶呢,闻报一口茶喷了出去。半晌,冷笑道:“瑛儿那个臭小子乌鸦嘴!”遂命带他进来。
不多时,外头进来一个儒生,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甚是儒雅。见此模样,忠福莫名顺眼了几分。乃问其名姓。原来此人姓吴名天寄,乃湖南益阳人氏。他本是天家子弟,其父母因故将之寄养民间,每隔两三年他都要来京城祭拜。日前可巧又逢祭拜,吴天寄听说了忠顺王爷与王妃因外室子之事闹得不可开交,遂斟酌着过来。
忠福问道:“你父亲是?”
吴天寄长叹:“正是如今这位忠顺王爷之父。”
忠福大惊,拍案而起:“什么!”随即仔仔细细打量其身形容貌。
明徽郡主和忠顺王爷一母同胞,模样儿极其相似。陶瑛虽说像其母多些,终究与忠顺有几样相类。可眼下这位虽说也好看,与那家子全然不是同种的好看。“你母亲也是先老太妃?”
吴天寄迟疑片刻道:“听家里人说,正是。”
忠福霎时冷静下来。乃似笑非笑瞧了他半日:“你可想清楚了。真是先老太妃?”
吴天寄遂将随身的包袱搁在案头解开:“我有一应的证物。”
忠福脑中不知何故响起了瑛小子的那两句话。“或是有人充做已没了的老王爷的遗珠,死无对证。这年头做假证据的花样翻新、比真的还真,查都没法子查去。”
他既有了此心思,吴天寄的东西便皆带着看假货的心思。吴天寄则认认真真的从襁褓血书开始说起。
才说了一小半,忽有人来报说“孙溧先生求见。”忠福拍案:“来的正好!”立命快请。
不多时孙溧进来,笑容满面行礼道:“王爷好。我们郡主说想请王爷吃个茶,不知王爷何时得空。”
忠福不答话,指着案头一大堆物件道:“孙家小子,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么?”
孙溧看看他看看吴天寄:“不知道。横竖不是我们孙家的。”
忠福指着吴天寄:“你觉得他与你们府里的主子可像?”
“不像。”孙溧道,“显见不是。”
“怎么呢?”
“脸太大。”孙溧举起巴掌道,“我们昨儿还说呢。凡是脸比巴掌大的,都不是忠顺王府子弟。”
忠福不觉笑道:“可如今他正说他是那家的遗珠呢。”
孙溧闻言一眼也没看吴天寄,只看了看包袱里的东西道:“王爷,不如这样可好?鄙人好友、苏州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子林皖,出自列候之家,极擅辨认各色物件之真伪。王爷可烦劳他鉴定鉴定。还得派得用之人十二个时辰保护好这位大叔,免得遭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