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你家既已落到如此地步,区区女孩儿也无力扭转。何不接受现实?”
闻姑娘大惊了极短的一瞬,随即苦笑:“我竟不知东家误会了什么。”
“贫僧开了这些年的窑子,什么姑娘没见过。”薛蟠正色道,“一个千金小姐的气度是布衣遮掩不掉的,一个小本营生的寡妇也教导不出擅长琴技的女儿。寻常暗窑子里头纵然使乐器也是琵琶之类,不时兴奏琴。琴还贵。贫僧说替你找个好人家嫁了,你脸上半点欢喜都没有,可知你一点都不愿意嫁给普通男人。前两年朝廷水灾大案,听说挂了不少高官大员。你是那些人家的女儿吧。”
闻姑娘霎时呆若木雕泥塑。良久,缓缓摇头。“不明师父犹如神人。”遂也正色道,“既如此,我跟师父做笔生意如何?”
薛蟠登时笑了:“闻小姐请说。”
闻姑娘端正而坐,虽布衣荆钗亦气度雍容,道:“我想做薛家的小姐,进宫。”
薛蟠愣了一瞬,随即摇头似拨浪鼓:“你找别家去!贫僧表妹从宫里出来时贫僧谢了佛祖半个月。”闻姑娘也愣了。薛蟠解释道,“贫僧有才学有后台,且已得了天子眼青,外戚这种身份唯恐避之不及。贫僧给你支个巧宗儿。京里头那些花花架子摆上天、实则子弟一代不如一代的人家,尤其是公侯府邸,他们最需要女儿进宫邀宠。除了景田候府,其余各家你可以一家家去问。”
闻姑娘纳罕道:“为何要除去景田候府?”
“景田候府的长孙裘良正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这是份实实在在的差事。其余各家的长孙都挂着虚衔混日子。跟我们薛家一样,景田候府不需要娘娘。”
闻姑娘苦笑道:“那样的娘家哪里帮得了我。”
薛蟠摊手道:“眼下你是失势的,人家尚且比你得势。自然是你对人家有用人家才会帮你。对了,明年又有许多姑娘要进宫,舍不得亲闺女的也不少。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闻小姐去找找,肯定好找。”
闻姑娘斟酌良久道:“师父言之有理。既这么着,我就托师父帮着寻找,事成之后,朝堂之上我必助师父一臂之力,如何。”
薛蟠笑了。“没有这样空口手套白狼的。后宫佳丽三千,凭你再才貌双全、进去之后也难以出挑惹眼。”
闻姑娘胸有成竹:“师父放心。但能入宫,我必宠冠后宫。”
“就算你宠冠后宫,未必能生出皇子来。就算生出皇子,人家皇后有三个儿子呢。”薛蟠道,“俗话说,东边日出西边雨。贫僧碰巧不是闻姑娘这单生意的客户。等闻娘娘当真珠冠压顶,咱们来日方长。”
闻姑娘愣了半日,长叹:“没见过你这样不见兔子不撒鹰的。”
薛蟠得意洋洋。“贫僧这楼子里头常年做着骗子的生意。你骗骗旁人也罢了,哪里骗得了同行?”
闻姑娘哑然失笑。“罢了。令尊大人当真在京城有个相好,也当真曾有个外室女儿,只是二人已去世。”她道,“那些东西皆是真的。师父留着做个念想吧。”遂起身告辞。
薛蟠亲送她到书房门口道:“阿弥陀佛。贫僧还是劝姑娘一句: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闻姑娘淡然一笑。
不多时有人送来那包东西。薛蟠把书信、情诗、帕子皆烧了,环佩小物命收在天上人间库房,当作寻常物件给粉头们使。
次日,闻姑娘依然回到天上人间弹琴,老鸨子并未对她另眼相看。
数日后,有客人调戏闻姑娘。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喊,客人就被旁边巡视的护院胖揍一顿丢出去。护院牛高马大年逾四十已婚已育。又过两日,闻姑娘不舒服。老鸨子将她安置去僻静屋子并喊大夫出来:原来天上人间日常预备着两三个大夫。那之后闻姑娘便没来了。因挂单的琴妓银钱皆是日结,老鸨子没在意。
又过了两日,甄瑁跟人家打赌赢了艘极好的画舫,兴得名儿姓都都快不记得了,欢欢喜喜邀薛蟠吃酒。二人便坐在船头沿秦淮河悠然而行,观赏两岸风光。忽听船上的小伙计喊道:“咦?那推车的姑娘好生水灵。”
薛蟠顺着他的手势望过去,只见岸边有辆四轮车,推车的正是闻姑娘。车上端坐一位儒生,年约二十七八,九成便是那个什么毕得闲了。细看其容貌——俊个头!本以为少说也得是贾琏那个档次,合着也只比平平无奇略微好点儿。贫僧就说嘛,长得太好看的哪有那么容易进锦衣卫。
薛蟠笑道:“那姑娘是个骗子。”
甄瑁忙问:“怎么?”
薛蟠行事素不遮掩。先将她假冒自家老子在外头的遗珠说了,后将她来天上人间做琴妓也说了,最后竟连她自称想做娘娘一并倒给了甄瑁。船上的甄家下人和水手个个在旁听得清楚。乃笑道:“贫僧好赖是个读书人,不方便当面给女人难看。她竟然想做娘娘!当宫里头是那么容易进去的?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
甄瑁一面朝闻姑娘张望一面笑道:“倒真是个美人。”
“后宫最不缺两样女人:聪明的和漂亮的。我表妹那么聪明,在宫里都被人坑过。当个骗子逍遥自在的多好。”
“那你还给她出主意!”
“那叫主意?贫僧就是骗外行玩儿。送女儿进宫就是想跟皇帝结亲,谁家会用外人?生出皇子来算谁家骨肉?等扶你当了贵妃,你忽然告诉皇帝你是抱养的、亲爹另有其人,人家不就血本无归了?就算女儿不漂亮,还有侄女外甥女呢。”
“哈哈说的也是。哎,那个坐四轮车的是谁啊?”
“我哪儿知道。她哥呗,看岁数不像是她爹。”
“也是骗子吧。”
“肯定啊!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搞得到我爹姘头生前留下的物件。”
方才指闻姑娘的小伙计神色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