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货郎笑了:“何先生方才说她是坑死的。”
“有么?”薛蟠眨眨眼,“李先生听错了,晚生说的是冤死。”
李货郎含笑道:“阿宝公子还真老实。”
薛蟠一愣:“额,李先生莫非是当年的泰兴狱友?”
李货郎点头:“阿宝公子那首狱中诗,彼时我听着只当你无病呻吟,如今才明白乃是公子实感。”遂轻叹一声,念到,“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
薛蟠内心呐喊:这个真是凑巧啊!我正好喜欢这首诗而已。难不成十三大爷便是知道了此事才特特挑上他的?脸上自然不曾显露,亦长叹一声。二人都觉得对方看自己顺眼了些。
薛蟠想了想:“所以你们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屠狗小姐火烧飞云楼。并非有人传信,而是李先生就在现场。”
李货郎看了他两眼:“那又如何?我不过是听见传闻过去探探。”
“嗯?有件事不知郡主可曾留意。”乃告诉他何忠撺掇郡主跟孙谦索要金陵送信奴才的时间,正掐中了某个点儿。
李货郎愣了片刻,一拳砸上案头:“贼阉欺主犯上、忘恩负义。”
“李先生先莫生气,麻烦你斟酌一下。泉州京城万里迢迢。你看此事是何忠自己所为还是与顾四商议过的?”李货郎皱眉。薛蟠坦诚道,“之前我是这样想的。顾四从皇后处得了消息,定下计策送到泉州,何忠依计而行。可知顾四是光复派中比较决绝的那个,日后须小心防备他。但假如出计的是何忠……”
李货郎吸了口冷气,良久才说:“依着时日来看,他二人必商议过。”
“那还是以顾四为首。”李货郎点头。薛蟠揉了揉额头。“人心多变。如今顾四爷碰巧没有当上杜禹的孙女婿;若当上了,日后高官厚禄不知道会不会把郡主卖了。”
李货郎一惊:“顾四要娶杜禹的孙女?”
“你们不知道?”薛蟠也一惊,“没娶成。低估了……另一位郡主。”又大略描述顾念祖与杜萱订婚退婚前后。只隐去贾元春戏份,把功劳记在妙容道长头上。李货郎脸上变了好几种颜色,最后成了青黑。
等了会子,薛蟠另起话题:“皇孙完全理解郡主为何会挑上孙谦,那种情形下他已经是郡主能找到的最好的男人了。”
李货郎面色骤沉,咬牙切齿道:“是姓孙的日日来寻郡主献殷勤。”
薛蟠扯扯嘴角:“当时他老婆孩子都在休宁吧。”
“那又如何。”李货郎又悲又怒,“县令老爷撩拨一个寡妇。寡妇是外乡人,只十八九岁,儿子为过继得来,外头还有亡夫亲生的两个败家子。她还能如何?”
“嘶……”李货郎没必要为了这种事扯谎。只不知这可是他自己的脑补,或何忠之流告诉的。看来孙溧他爹挺不是东西。“郡主身边高手如云,没整死他么?”
李货郎苦笑道:“彼时郡主跟前只有何忠一个。”
薛蟠慢慢吐了口气,可知他们也是这些年逐渐聚拢起来的。亦苦笑道:“这就是我们爷不愿意……的缘故。与前朝遗贵想复兴大明没什么两样。”李货郎红了眼圈子。薛蟠接着道,“虽说郡主与我们爷是姐弟,他们俩压根就没见过面,也没有什么情分。皇孙凭空冒出来对郡主而言并非坏事。犹如楼上落下的第二只靴子。”
李货郎挑眉:“靴子是何典故?”薛蟠含笑解释了。李货郎点头不语言。
“这么多年,郡主一直在愁能不能找到这位兄弟、何时找到、找到之后该当如何。”薛蟠拍了下手,“现在找到了,而且并不愿意折腾。恕我直言,于郡主而言这几乎是最好的结果,甚至比迟迟找不到还好。眼下毕竟太子离去的年岁不长,你们都是他老人家留下的,也都是钦犯,也都忠心耿耿。再过二三十年朝廷必然大变,各位皇子纷纷站稳脚跟开始争斗,谁还惦记咱们?所以咱们这批钦犯、人家也就懒得搭理了。而郡主也老了,孙知府帮诸位弄到的身份也实在了,诸位的儿孙也长大了。这些孩子里头又有多少人会敬重郡主?出几个心思不实在的一点都不奇怪。比如说顾芝隽官运亨通之后,他儿子的忠心九成不会给太子和郡主。身为皇后心腹幕僚之子,在自己出生前就已经输掉夺嫡的人,顾公子怎么可能待之忠诚?”
李货郎眼神冰冷。“倒是何先生想得远,李某敬服。”
“你以为郡主可以一辈子拿稳太子留下的东西么?俗话说,清酒红人面,钱帛动人心。但凡顾公子之流不再敬重郡主——其实顾芝隽已然,呵呵——再联络郡主身边小人动这笔钱的心思,她们母子凶多吉少。故此,郡主肯做孙知府外室,除了靠他遮掩掉从前的身份,只怕亦有替日后留个靠山之意。”
李货郎呼吸已重。趁他脑中想事儿的功夫,薛蟠拿起案头的茶壶往砚台里筛了点水开始研墨。过了会子,李货郎走过来说:“吕道长让我跟客栈里借好文房四宝。想必你们熟络。”
“也算不上很熟络。”薛蟠并没把墨磨得太浓便搁下墨条子,顺手摊开糙纸,“但是很信任。有时候你信任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就像不信任一个人也没有理由一样。”乃拿起笔在糙纸当中随手画了条竖线,靠左右两边分别写上“好处”和“坏处”。“不如这样。李先生替郡主想想分东西给我们爷的好处和坏处。顺便说一句,我们爷希望多分物件而非金银。那些东西只怕有康王和各家王爷认识的吧。你们折换成金银也未必方便,我们却极方便。”
李货郎正在斟酌,闻言奇道:“你们方便?”
“嗯。再说我们爷是儿子,眼下日子还过得去,想留着太子的东西做纪念。孙良娣早晚要做太子妃的,日后也难免有人会来盯着祥哥儿。郡主还是留着金银更合适些。”
李货郎脸上阴晴不定,对着糙纸看了许久,忽然说:“阿宝公子是诚心想辅佐暄三爷么?”
“是。一则,没有拿得出手的身份,不论端王康王庆王还是别家的世子皆不会把寒门儒生放在眼里。二则暄三爷这个人对手下还挺有良心的。然我并非为了报仇。”薛蟠嘴角微微噙笑,“只为了保护我们爷那个呆货。”
李货郎整张脸上的肌肉猛然一跳,眼神霎时变得极古怪。薛蟠茫然。“晚生有说什么不对的话吗?”
李货郎神情渐渐平定,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他半日。薛蟠低头看看自己,依旧茫然。又过了许久,李货郎泛出个奇怪的笑容。薛蟠脑中忽然闪出一条想法,呆了。“那个……李先生,你可千万不要起什么奇怪的念头哈……不是那么回事。”
李货郎似笑非笑道:“我起了什么奇怪的念头?”
“不是……我是说,你不要起什么奇怪的念头。”
“哦,何先生究竟是担心我起什么奇怪的念头?”
“额……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薛蟠拍了拍额头,知道误会已深。再做解释只会越描越黑,赶忙岔开话题。“郡主若想确认皇孙的身份,我回头想想怎么方便。”
李货郎道:“既是忠顺王府业已查明,郡主无须再查。”
“哈?石道长竟已告诉你们他是那府里的?”
李货郎好笑道:“自然。何先生以为我如何就肯跑七八日的快马来见你?”
“那好。如无必要,皇孙与郡主最近十年还是不要见面吧,我和李先生却可保持联络。再如何有本事,郡主终究是女子。日后倘若用得着娘家兄弟,总比没有好。”
李货郎霎时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