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知道事儿已成了大半,点头道:“猜到了。我们爷想问问,需不需要拦阻顾念祖的仕途、让他一辈子只做小官。”
李货郎大惊,眯眼看着他:“皇孙还有这本事?”
薛蟠理直气壮道:“忠顺王爷有。”
李货郎呼吸猛然拉长,半晌才说:“忠顺王爷倒是偏心。”
薛蟠假笑道:“李先生摸着良心想一想,忠顺王爷真的偏心么?”李货郎默然。薛蟠拱手告辞。
与此同时,张子非已踏着薛家修的宁苏快速马路赶到吴县蟠香寺。
去年她曾来过,知道妙玉独居一处小院,这个点儿应当在做晚课。果然,妙玉正坐在佛像前诵经。服侍她的两个嬷嬷和一个丫鬟皆各忙各的,堂内无人。
张子非轻轻叩了两下门,妙玉停了下来慢慢回身。张子非大步走入抱拳行礼。妙玉合十还礼道:“不知张姑娘何故悄然潜入。”
张子非道:“为着不惊动贵寺旁人。”从怀内取出那张笺子,“此乃一位僧人所写。”
妙玉接了凑在灯烛前一看,霎时吓得浑身冰凉。“张姑娘何意?”
“敢问令堂兄正月前后可曾来寻师父。”
妙玉纳罕道:“贫尼并无兄长。”
“师父有两位堂兄在世,当中一位野心颇大者正月到金陵办事。”
妙玉猛然想起一个人。“那位施主?”
原来年前曾有人来寺中求见她师父,得知老姑子业已圆寂后眼中须臾见变化数次,又想求见其高足。住持老尼是个警觉的,淡定让小姑子去将妙玉的三位师姐请来。小姑子也机灵,听见师父特特一个个的喊法号,便跟那三位打了招呼。这施主见来的皆是中老年姑子,顿时失望。思忖片刻他道:“晚生近来不得空,改日再向诸位师父求教。”遂捐下五十两银子的香火走了。
张子非听罢询问此人身形模样,果真就是顾念祖没错。乃道:“幸而贵寺的师父们个个机敏;且他当时另有急事,不得空细查。如此一来反倒麻烦。令兄不会放过一个年轻貌美、可以联姻的妹子。再来时,待得知尊师还有一位带发修行的小徒弟,而上回住持师父竟没许他见,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妙玉师父,你唯有‘年前’便已离开贵寺,方能拦阻他疑心住持师父和令师姐。”
妙玉面如金纸,不自禁去看那笺子,字字惊心。许久才颤声道:“天高地远,我却能去何处。”
张子非微笑道:“天高地远,何处去不得。”
二人当即求见住持。老姑子听罢原委道:“不必担心。若他再来,只说那几日妙玉被山下的施主请去讲经说法了。明儿你便收拾东西上京城吧。”
妙玉忙问:“我上京城作甚?”
“你师父曾说过你与京城有缘。”住持含笑道,“你若路上身子有恙,在别的庵堂暂住倒也无妨。”
妙玉眼圈儿一红,合十行礼。
遂收拾了几日行装,妙玉匆忙向寺中众人辞别,带着丫鬟婆子离开蟠香寺。张子非戴上斗笠扮作驾车的来庙门口接她们,扬鞭而去。
转眼已到了兰亭社满社的日子。兰亭小榭这回极有面子。金陵、苏州、扬州三处名流大儒悉数到场,连林海、吴逊都来了。
东家薛蟠亲自陪着他二人进店,引到曲水流觞处。那儿是个院子。穿过垂花门,迎面耸了座太湖石的假山,假山上爬满青碧藤萝,并有花香扑面而来。绕过假山,眼前豁然开朗。四处花木繁盛、翠竹亭亭,遍植桃花梨花丁香海棠等数种花树,还摆了几十盆玫瑰、月季、芍药、牡丹。二人连声夸赞。
薛蟠笑道:“年后便有人建议开满社,我特说须得等等,待三月里花儿开得最盛时方好。”
林海捋着胡须道:“花助诗兴,你想的不错。”
“谢林大人夸奖。要是能再多夸两句就好了。”
吴逊笑指着他道:“这小和尚真真欠打。”
高师爷在旁道:“不可,要打也得等他做了诗再打。不然,将绝世名句打下去了可如何是好?”
林海点头道:“有理。回头若做的好,这顿打便罢了。”
薛蟠愁道:“这般阵势,纵然贫僧做的好也少不得被人压下去。早知道少请些。”几个人大笑。
走近曲水流觞,见其果真与古文所著一模一样!两边皆不曾细磨的山石,摆了蒲团,并有野草杂生;当中流水清可鉴人,水底静静躺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林海不禁击掌:“好个去处!”
贾雨村早已先到了,见着林吴二位忙上前相见,其余几位先来的儒士亦走了过来。众人遥遥拱手,评议园林,好不畅快。客人渐多,沿着曲水或坐或立。丛竹下搁着乌木小方几,小伙计送来各色茶点。薛蟠竭力举荐糯米青团,大伙儿尝了尝,果真清新可口、赞许不绝。
人群之中有两位虽坐在僻静角落,莫名惹人留意。一位儒生姓毕,从京城来金陵游玩。此生因腿脚不便,只能坐四轮车。然意态脱俗,连贾雨村在内皆没人将他与早些年海捕文书上的骗子想到一处去。另一位身穿鹅黄色箭袖,身形是个女子,脸上带着纱帽。衣衫华贵气度雍容,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问其尊名,只说姓王。
不多时,群儒聚齐,兰亭社监贾雨村举杯致谢。八位十五六岁、青衫翠袖的丫鬟簇拥了两位身着海棠色锦衣的窈窕娘子从假山后款款走来。一位娘子手里捧了只红漆木羽觞,另一位捧了只酒壶。二人来到曲水源头向众人行了个礼。一位端起羽觞,另一位轻轻往里头筛酒。丝竹声悠悠奏起,众宾客怡然自得。
看酒已有了五分,捧着羽觞的那位将之轻轻放入水中。羽觞慢慢随波而行。漂着拐了个弯儿,停了下来。众人一看,坐在此处的赫然正是应天书院掌院田敬庵,一齐抚掌而笑:“此乃天意,非得请田先生来开局不可。”
田敬庵喜不自禁,捧起羽觞笑道:“老夫竟要先献丑了。”捋了捋胡须,不过须臾功夫便吟成一绝。满堂喝彩。田敬庵一饮而尽。两位娘子重新斟酒放入水中。
羽觞第二回停住,跟前乃苏州大儒彭老先生。这老头自然也欢喜不已,也吟诗饮酒。
林海是第六个被拿住的。这老头本来腹中有才,又逢心情奇好,当即吟出一首五律来。薛蟠率先站起来鼓掌:“绝妙!可传百世!”贾雨村也跟着夸赞,瞬间叫好声一片。林海自己也颇为满意,笑呵呵四面拱手,并没谦虚。
角落里,那穿鹅黄色箭袖的女子本来一直不动声色,此时竟望着林海缓缓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