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了。”
“为什么这么蠢的人也能当上驸马?”
乔老探花一叹:“权势迷人眼,几个能清明。当局者与局外人岂能一样。”
薛蟠也一叹:“好可惜。这么说云清道长原本也可以很幸福。不过老曹之事还是不方便告诉诸位,请见谅。”
贾宝玉有点儿着急:“上回表哥不是说得挺随意。”
“彼一时此一时。每时每刻都有新事发生,上午能做的下午也许就不能了。”薛蟠正色道,“宝兄弟,我再说一遍。你岁月静好,是因为别人在帮你负重前行。你也许做不到分担,但希望你能记住。莫要让贫僧将一句沉重的话语重复成呱噪,那很可悲。”
宝玉怔了怔,偏猜不出缘故,唯有闭嘴、侧头向韩先生求援。
韩先生遂问道:“什么岁月静好、负重前行。”
“若非边关将士艰辛戍边,西洋人早就跟抢南美洲似的抢到我国来了,哪儿还有那么宁静美丽的村落可游玩。”薛蟠道,“贫僧也不喜欢闭着眼睛拍马屁。前任应天府尹贾化,从他上任前贫僧就知道他不是东西,他在任多年贫僧拍他马屁跟流水似的。这样做的好处是,他信任贫僧。所以贫僧可以光明正大去救灾,因为贾化不怕贫僧向朝廷告发他救灾不力。于是许多灾民没饿死。贾宝玉我问你,贫僧应不应该奉承黑心恶官,换来救助灾民的机会。”
宝玉怒而拍案:“府尹之印就不该给他!”
“哦,他是你亲爹、我亲姨父贾政大人举荐的。”
贾宝玉哑然。半晌又低声道:“老爷何故举荐他。”
薛蟠呵呵两声:“姨父没眼光,被他假惺惺的恭敬给哄骗了。而且此君确有实才——所以你看,才学和人品没有关联。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姨父能举荐比自己品级还大的官。没眼光却有权力,无心之失酿成恶果,这笔账该算在谁头上。”
宝玉被问住了。
韩先生跟乔老探花对了个眼神。他俩之阅历非贾宝玉能比。这圈子一绕,二人登时猜了十几种缘故,只是也不方便再打听什么曹雪芹。屋中寂然,老乔看这小和尚眼神古怪探究。
薛蟠知道装逼的时间点到了,站起身走到书案前。宝玉猜出他要写诗,忙跟过去瞧新鲜。薛蟠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宝玉在旁看一句念一句。“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行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乃抚掌道,“写的好!”
韩先生竟感动得红了眼眶子,立起身喝彩:“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绝妙好句!”
薛蟠微笑道:“此联早多少年前已有了,只是一直想不出全首。”
宝玉取诗笺在手中,交给两位老儒生从头细看。韩先生又拍案叫好。
乔老探花亦满面赞许道:“老夫倒是极爱颔联两句。难为师父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胸怀,我辈十分汗颜。”因向宝玉道,“贾家小子。文不应心之艰苦,不止老夫知道、世间多少进士举子皆知道。然耐不住‘身不由己’、‘人心多变’八个字。”
宝玉低声无奈道:“这个我早就明白……”
薛蟠摇头:“罢、罢,实在做不到就算了。如今看来贾琏比预计的要平稳,不见得用得着你。不考科举也行,那你得去做点别的事。”宝玉忙问何事。薛蟠向韩先生道,“这个小子有项天赋极难得。方才苍月公说‘人心多变’。持续善良实在是一种相当罕见的天赋。很少人有,偏他就有。贫僧想让他学着主持慈善事业。多看些人间疾苦,说不定也能刺激他写出好诗文来流传后世。许多年轻人都说喜欢李白、不那么喜欢杜甫,还不是因为杜甫所作过于悲苦。可世上就是有那么多悲苦。难道只瑶台月下的杨贵妃值得被记录,急应河阳役的老妇就不值得记录下来么?”
韩先生轻叹点头:“师父所言有理。只是这小子没上过当。他去主持慈善,怕要被奸商骗得干干净净。”
薛蟠眼皮儿也不眨一下,顺杆子就爬:“您老挺闲的,不如教他?”
韩先生一愣,半晌道:“你小子讹我!”
“这哪叫讹啊!提个建议而已。您是长辈,不答应贫僧又能怎样?”
贾宝玉双眼放光,甚至有点跃跃欲试,巴巴儿瞧着韩先生。韩先生霎时被他们哥俩弄得骑虎难下。
乔老头心下好笑,亦有了底。观此僧之诗作、听他方才所言,必是慈悲良善之辈无疑。纵然知道“苍月公”是谁,也不会对自己不利。遂宽心许多。
韩先生终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三人告辞。
次日,乔老探花接着查看孙家祖坟左近的地。因刚去过稻香村,十分喜欢,他特意询问中人那村子四周可有好地可买。中人翻了翻说有,领他去看。
老乔一眼便爱上了。那地方非但风水好,而且清幽。生着许多翠竹,华容婀娜。转悠几圈,满意之极,当即拍板要买。中人喜之不尽,二人赶回铺子。
此中人是家大铺子的伙计。回去跟掌柜的说生意做下了,掌柜的亦欢喜。可一查账便愣了。“哎呀不好!”伙计和乔老探花心都停跳了两拍。掌柜的跌足,绕出来向客人作了个深揖。原来就在方才不久,那块地之主打发人来告诉铺子里,不卖了!
伙计急了:“怎么忽然就不卖了呢?”
掌柜的愁道:“咱们那里知道。人家也给了违约金。”
乔老探花皱眉问道:“这是哪家的地。老夫可以多给些银两。”
掌柜的道:“他们家还真不缺钱。就是石桥街皇商薛家。”
老乔心中一动。“不明和尚府上?”
“正是。”
老乔点头:“老夫可巧认得他。既如此,老夫去问问缘故。”
掌柜的惊喜:“哎呀呀果真人不可貌相!原来客官认得他。只是这么点子小事,他大抵不知情。”
“无碍,烦劳他找手下人便好。”
掌柜的伙计皆笑若花开,奉承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吐。乔老探花想起昨日薛蟠说“拍马屁”,啼笑皆非。
老头儿再次来到薛家,进了外书房,主人已等候多时。薛蟠神色凝重,思忖片刻请老爷子跟自己去水亭说话。
二人遂同往后花园,老乔的随从皆留在外书房没跟进去。临风而坐,看亭外水光潋滟,静默良久。
乔老探花拱手道:“师父想必有话要说?”
薛蟠又看着湖面怔了许久,转回头来、再看老乔几眼,方沉声道:“您老知道扬州有位著名的绿林线人,叫西江月的么?”
老乔一愣。“……知道。”
“今儿早上,她传了条消息给贫僧。”薛蟠绷着脸道,“移走静贵人乔氏灵柩之人,就是您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