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尹家娶儿媳妇热热闹闹,金陵城另一处屋舍冷冷清清。夕阳西下,书房中坐着位三十出头的儒生,与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相对愁眉。
忽听院中脚步声响,跑进来个管事,行礼道:“回四爷、四姑娘。今儿孙家娶大奶奶,奴才趁乱跟人打听了咱们大老爷车轿停驻之处,在左近等着,被他们家车队的组长看出端倪。奴才见那组长是实在人,便托他传个话。据他所知长安事物乃三姑娘一手负责,老爷什么都不知道。又派人去里头找到了三姑娘身边一位新助理吴姑娘出来……”
儒生急问:“如何。”
管事微微垂头:“吴助理听奴才说了半日,神色先是茫然而后古怪。想了好一阵子说,她知道些缘故。待她回头寻到机会,告个假就来。”
“吴助理过来?”
“是。”
“三妹妹呢?”
“奴才琢磨吴助理那意思,是四爷有什么误会,她过来解释明白便好。用不着惊动三姑娘。”
儒生嗐声跌足:“大老爷不知道顶什么事!”
幸而吴助理并非晃点他们,没多久便来了。儒生看她走进来便大惊。这姑娘本来形容俏丽、极其罕见,兼通身一股利落英气,腰间还别着把长刀,看得人无端发怵。
来者却是晴雯。她实在记不得本姓。因有个姑舅哥哥名叫吴贵,便取吴姓来使。回金陵四处实习一圈儿,薛蟠打发她给卢慧安当助理。告诉她:“卢大掌柜的团队整体优势在于,能将堆积成山的工作批次处置,决断又快又准。这是当尚书的本事,你能学多少算多少。”晴雯不免兴奋,撸袖子就干。性子虽急,让规则圈套下来,只十几天便适应了。
薛蟠得知拍案惊喜:这小姑娘可谓天赋人品皆有曹雪芹大神做保。遂让卢慧安逼她一逼,好早日派上用场。卢慧安琢磨着东家想送去东瀛辅佐赵茵娘,毫不手软把晴雯姑娘逼得连爆碳的时间没有。卢慧安也惊喜,特跑来跟薛蟠感慨:“我知道人是逼出来的。逼成这样都能挺下来、还毫无抱怨,我都服了。”
后来套了套晴雯的话,她茫然不觉得自己让上司给针对了。至于忙得在办公室打地铺——东北行军时和衣而卧不都习以为常的?屋子总比帐篷舒服,江南的天气胜过俄罗斯太多。薛蟠呆了呆,猛然回想起后世总有退伍军人能成事业,大抵这就是原委。
书房里等候的乃是长安卢家给卢慧安挑选的六位准媵妾之一,和送小姐们过来的族中子弟卢四爷。他们七月初便已抵达金陵。卢四爷掀开车帘观看城门,见两个男人手扶竹竿靠墙而立。竹竿上端拉出个字幅,写着几个大字:接长安卢家四少爷。一行人随即被带到此处安置。江南的学校多半是六七两个月的暑假。六位姑娘年纪小,安排入暑期培训班熟悉大环境。八月开学后进了六所不同的女学读书,三位金陵两位上海一位扬州。卢四爷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这边没安排、让他自己做主。
长安众人自然以为是卢大老爷定的章程。秋闱在即,老卢没法子见亲戚。苦苦捱到贡院散了场,学政老爷并不阅卷,想来也忙不了多久。眼看八月快要见底,满大街都在议论忠顺王府下个月要娶少夫人。可那边连个正经主子都没过来,遑论与王府的人相见。而才只读了不到两个月的江南女学,妹子们心思肉眼可见一天和一天两样。卢四爷心下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卢四姑娘是他同祖父的亲堂妹,才貌俱出挑,与哥哥一条心。故此二人商议着,趁孙家办喜事,可否搭上那边。
晴雯大大方方向卢四爷、卢四姑娘拱手,三人分宾主落座。晴雯道:“二位,我先替亲家太太赔个不是。此事确是她疏忽了。”
“亲家太太”四个字的意思是,这吴助理代表忠顺王府。卢四爷再拱手陪笑。
“亲家太太实在太忙,没顾上跟几位交代。”晴雯想要苦笑,偏苦笑不出来,做了个四不像的笑。“我国幅员辽阔,风土人情截然不同,规矩也各异。诸位,依着天家的规矩,爷们屋里的事儿,贵府是连想都没权力想的。就算实在忍不住也只能藏在被窝里偷偷的想,说出来算僭越。”她摊手道,“亲家太太尴尬得了不得,没敢告诉少夫人,怕贻笑大方。宫中选秀女,初选为户部主持。年龄、祖父父兄官职、几年一选章程里都写着,哪有地方乡绅主持的道理。”
二卢深吸了口气。人家说得极明白。王府姬妾,只能爷们要什么、下头挑什么,不能你们预备出人选送上去。卢四爷强笑道:“如此说来,三妹妹并不能做主。”
“少夫人当然能做主。”晴雯道,“亲家老爷和亲家太太,不相干。少夫人脑子又没进水!瑛小爷不留神多看个美人几眼还得解释呢。”
卢家兄妹相视苦笑。早知道此行艰难,没曾想竟连边毛儿都沾不上。卢四姑娘素有野心,自持比族姐年轻貌美、只除运气略逊她罢了。闻言红了眼圈儿,可怜兮兮看着她哥哥。卢四爷思忖片刻道:“我想见见瑛小爷,求教姑娘可有法子。”
换做旁人必置之不理;随他们折腾出花儿来,自然知道南墙不可破。奈何这回来的是晴雯。吴助理翻翻眼皮子:“没有。一则瑛小爷婚前恐惧症,近来行踪随性、不知会去哪儿调节情绪。二则,绞着手帕子、扭扭捏捏的那位卢姑娘,你该不会自持美色吧。我们江南别的都还罢了,独不缺美人。姑娘随便去哪个略好点儿的女校溜达一圈,再回来照照镜子。做人贵有自知之明,单论模样您还不见能强似我呢。就算瑛小爷要纳小老婆,人物儿、门第、根基、家私,您哪一点配得上?竟不知玷辱了谁。”
卢四姑娘怒目而立:“我如何配不上?”
晴雯凉凉的说:“若配得上您这会子已经在京城预备选秀了,正因为配不上才坐这儿呢。”乃站起身皮笑肉不笑的拱拱手,拂袖而去。
被撇下的二卢呆若木鸡。许久,卢四姑娘击案:“狗仗人势!”
卢四爷苦笑:“她是忠顺王府的人。可知那府里本是这个意思。”
“谁不是姓卢的?谁又比谁高贵几分?”
门外忽有人叹气:“实在听不下去。”一位远房姑娘拉长着眉眼走进来在二人跟前立定。“四哥哥四姐姐。若忠顺王府相中三姐姐的身份,恕我直言,是因为她曾被先皇太后调理过。先皇太后见三姐姐有潜力,带回京中当孙媳备选,分明瞧卢家的家教不上。碰巧原定的太孙妃死了而已,不然也没三姐姐什么事。从头至尾就跟卢家不搭嘎。你们心里难道不是清清楚楚的?掩耳盗铃。打着碰瓷的主意,非要人一字一句往外揭,何苦来。”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又回来,“四姐姐,你的模样子,确实比人家吴助理不上。人家还素着脸没施脂粉呢。”又走。到门口又转身,“气得脸都变形了,怪丑的。”这回当真走了。
卢四姑娘七窍生烟、瞪眼说不出话来。
想几句话就让他们死心自然是不可能的,次日卢四爷摸去忠顺王府左近打听瑛小爷行踪。区区儒生,又不是受过训练的细作,当场被门子逼问。他说自己是卢家的人,门子半点不信。“亲家府上的爷们岂能就这么过来?”好悬喊护卫抓进去细审。卢四爷逃得快,又跑到他伯父衙门。这边的门子以为是等放榜的秀才,苦口婆心劝说“考都考完了,中与不中皆定下”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