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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Chapter 53(1 / 2)


层层叠叠的脚手架旁,高楼大厦逐渐堆垒出初始的形状,秦瘤子和陈生站在距离地面十二层楼的高度,正在往墙上涂抹水泥,垒上红砖。

人实在是种野心勃勃的动物,没有飞翔的能力,却对天空一?直心怀向往。从古巴比伦时期平地而起的巴比伦高塔,到现代城市中直指天际的林立高楼,从地面向上攀登,一?步步走向天空,脚下是工业时代的钢铁洪流,头顶是千万年亘古不变的高远天空。

人站在半空,连接天空与大地,像行走在另一?个悬浮的世界中。秦瘤子又垒了块砖,慢慢地低头向下看。

“我老?家那块儿地都平整。”他说,“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地时弯着?腰,低得人腰酸背疼。那时候根本就想不到,有一?天我也能站得这么高,还有点儿新鲜。以前总怕不小?心掉下去?,人扑棱几秒,就没了,砸地下肯定跟碗豆腐脑似的,脑浆子和着?血,什么玩意都有。”

他朝下面又看了一?眼,想了想,说:“我要是往下掉,想掉得潇洒一?点,不知道半道上能不能反应过来,整个造型啥的,像鸟一?样扇扇胳膊,能拍下来让你?看看就好了,等我婆娘来了也让她看看,这算是最后的遗像了吧,让她多看两眼。”

他们两个离得很近,各负责一?段挨着?的墙,都从一?侧向中间垒,每行垒到最后都能悄悄说上两句话。陈生往墙上沉默地垒着?砖,压抑而紧绷,呼吸像拉动风箱,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高空上有风,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吹在身上也不觉得凉快,像烧红的铁梳在身上刮。

秦瘤子比他要平静得多,两人又凑到一?起,他小?声问:“小?子,你?站过这么高吗?害不害怕?”

陈生抹着?水泥的动作慢了慢,低声回答:“站过。”

他想起出村的那个陡峭的崖壁,人贴着?崖壁前行,脚下是幽沉的山间和回荡的谷风。

他在雨水中被浇得睁不开眼,扒着?崖壁上的些微凸起,艰难地小?步往前挪,当?时眼里只有前程,没有退路,心里不经意间在想,人要是生来就被围困于这十万大山之中,要会飞檐走壁,才能走出大山,活出个样儿来。

秦瘤子还在盯着?他看,陈生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继续向上垒砖。

“当?时顾不上害怕。”他低声说,“就如果?不往前走,我也回不了头了。现在其实回头想想,哪有什么回不了头的,家里就没指望着?我在外面闯出个什么名堂来,我不管什么时候回去?,都有个家,没人管我要房租,不会因为我没钱就把我撵出去?。地方不大,但那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秦瘤子听得入神,低低地笑了两声。

“你?看,你?当?时往外走,也没觉得后悔。我现在也不后悔,到了底下再后悔那就晚了,不过要是我老?子婆娘真?拿到了钱,那我做鬼也安心,肯定不后悔。”

“小?子,要是后悔了就回去?吧。”他说,“你?这不是还有机会么,年轻着?呢。不过咱俩可说好了啊,我在这边换了好几个工程队,前几个都不靠谱,来这儿的时间还不长,也不知道这个愿不愿意替我出头,你?一?定得在这边等到我家里人来了再走,看到他们把钱拿到手,老?哥哥下辈子报答你?。”

陈生的手不受控制地一?个哆嗦,没能说出话,只沉默地点点头,按部就班地垒着?砖,一?步步走向另一?侧。

来到和秦瘤子最远的地方,他忍不住转头看他。秦瘤子遥遥地朝他望来,像是就等着?看他最后一?眼一?般,朝他一?乐,露出一?口七横八歪的难看的牙。

在陈生的注视中,秦瘤子抬脚站上端详了很久的地方,两只脚并?用,向下一?踢一?踩。

后一?脚如愿悬空,他整个人踉跄着?向下沉,从脚手架上径直跌落。

陈生惶恐地双目圆睁,控制不住地扑到脚手架的围栏上,盯着?秦瘤子一?路下坠的身影。

秦瘤子双臂挣扎着?向外伸了伸,似是求生欲作祟,徒劳地想要抓住脚手架。但陈生知道不是这样,他向外伸长手臂,只是想试试能不能像鸟一?样,轻松地扑腾扑腾翅膀。

人到底不是鸟,扑向大地时姿态绝不可能轻松。他手臂上的衣服被划开,皮肉在急速的下坠中划出纵横的血痕,摔向地面时发出沉重的扑通一?声,面朝着?地,身下涌出大量嫣红的鲜血,将他身下尘土飞扬的黄土迅速染红。

陈生压抑而惶惑地发出一?声颤抖的厉喝,手脚发软,却又用力支撑着?自?己不往下倒,眼睛霎时间蒙上一?片血红。

秦瘤子死了,而他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他要确保秦瘤子的这一?死来得有意义。

.

工地上死人,有其固有的一?套流程。

人死了,先要疏通上下关系,不为别?的,只为确保不管人是当?场死的还是如何,最后要能在病情通知单上写重伤送医,抢救无效死亡,重伤事故比工地上出现死亡事故好办得多。

然后按理来说,就是包工队里的同乡要通知他家里,告知人在工地上人的消息,让他们过来处理遗体遗物,实际上也就是过来谈赔偿的意思。等到家里人过来,在工地里一?哭二闹三上吊,钱基本就能到手,毕竟工地一?天不能开工,损失远比二十万要来得多。

秦瘤子的尸体被送往医院,去?做二十四小?时无谓的流程化?抢救。陈生软手软脚地下来,在秦瘤子留下的大滩血迹旁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工地的工头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两眼。

“我记得你?跟秦瘤子认识?”他问,语气里意味不明。

陈生麻木地点了点头,工头站在他旁边,一?言不发地抽了根烟。

把烟掐灭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他说:“给你?两千块钱,你?就当?不认识这个人,走吧。”

陈生猛地转头看他。

“秦瘤子不是我们老?乡,我们这些人都是临时聚起来的,他刚来没几天,耍单帮的,大伙儿都还不怎么认识他。”工头平静地说,“小?孩儿,知道为啥出来打工都得和老?乡一?起吧?不然你?在外面出了事,连个帮忙通知家里的都没有。这里面每个人都能拿一?千块钱封口费,给你?两千,你?别?多事。”

陈生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看,沉重的呼吸又开始像风箱一?样粗粝地响。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攥住了工头领口处的衣服,双眼血红地看他。

“那是条人命!”他嘶声厉喝,声音哑得厉害,“他死了!你?没看到吗?他死了!他家里有生病的爹妈,有老?婆孩子,他倒在这儿,他家里人怎么办?你?要瞒下来?你?要他家里也一?起死吗?你?还是人吗?一?千块钱你?就良心都不要了?!”

工头冷笑一?声,将他的手撕下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不屑地朝他吐了口唾沫。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说,“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那个秦瘤子打的什么注意吧,这人来就不是干活的,就是想找个机会讹钱。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以为不影响我揽活儿?我手底下一?帮老?乡也都是来挣辛苦钱的,还想我们给你?们耍单帮的打掩护,怎么敢想的?真?有意思。”

他那一?脚踹得极重,陈生蜷缩着?躺倒在地上,身形猛地佝偻,半天都没缓过来。工头招来两个身强力壮的老?乡,把他拖死狗一?样拖起来,拉到工地最角落的一?个小?屋里,关上门,挂了把锁。

“老?实待几天。”有人在外面冷声说,“风头过去?了再放你?出来,也没几天。到时候就说那个什么瘤子又去?别?的地方打工了,谁都没证据,大城市这么大地方,丢个人哪还能找着?。”

陈生逐渐缓过那一?脚的那股劲儿,沉默地躺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慢慢握紧了拳头。

脸上疼出虚汗淌了一?脸,他往脸上抹了一?把,蘸着?湿润的汗渍,在水泥地上默写出一?串数字。

秦瘤子家里的电话号码,他没有手机,秦瘤子一?连和他说了半个月,恳求他务必将这串号码记在心里,到时候想办法把这个报丧的电话打出去?。

仿佛早有预感,知道自?己的死亡很可能像投身大海的一?颗小?小?砂砾,掀不起半点波澜。

陈生耐心地等到晚上,工地里陷入一?片安静的黑沉,饿了一?天,手脚有点虚软,但白天睡了一?觉,现在冷静而清醒。

工地上临时搭建的铁皮房质量都相?当?一?般,但想要没有声响地出来也是不可能的事。陈生慢慢起身走到门口,试着?拉了拉门,纹丝不动,锁头还在上面。

门因为他的尝试弄出点动静,几秒种后,外面响起个幽幽的声音。

“别?费劲儿了,出不来的。”有人在门外低声说,“别?折腾了,你?和他不也刚认识没多久,拿钱走人不挺好的么。你?年纪轻,不知道,工程队里出了事,死了的那个能给家里挣个二十万赔偿,活着?的这些就要找背锅的。你?离他那么近,还跳得这么厉害,很可能就是你?了,从咱们血汗里平摊出来的钱,大老?板们永远不亏。”

铁皮屋里一?片沉默,外面的人沉沉地叹了口气。

“你?还嫩着?呢。”他说,“小?孩儿一?个,还不知道什么叫社?会的险恶吧,那个瘤子用命给你?上了一?课,回头等你?成?老?油子了再想起他,少朝他吐两口唾沫就算是感谢了。”

中年男人在外面点了根烟,猛吸一?口,徐徐地呼出口缭绕的烟气。

里面关着?的这个也就二十出头,没什么机会上学,早早出来打工,和他儿子一?般年纪,他一?时没忍住,多说了几句。

一?片安静中,里面再次突然传出声响。

岁数还不大的小?年轻紧贴着?铁皮门,音量极低地开口,声音绷得死紧。

“哥,我这辈子还长。”他小?声说,“但他这辈子已经没了,肩上挑着?的担子扛不住了,总要有一?个结果?,让他家里人知道他不是抛下这个家不管了,是把自?己有的一?切都留下了。”

外面的中年男人蓦地沉默。

夜正是最黑的时候。

中年男人卸下铁皮门房上的窗户,动作仔细,隔着?窗户卸下的空洞和他对望,说:“给你?十分钟,赶紧回来。秦瘤子自?己做了两手准备,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是。”

工地上静悄悄一?片,黑暗笼罩大地,远处城市中心的霓虹影影绰绰,无忧无虑地烂漫。

陈生轻手轻脚地闯进深浓的夜色,静谧地拔足狂奔。

镜头推到最近,拍出他苍白的脸色,鬓角的汗滴,隐忍的狰狞;又渐渐拉远,他的背影渐渐在夜色中隐去?,只留下一?片静静的阴影。

方舒雁直起身,将视线从取景器上移开,说:“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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