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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1 / 2)


53次绿皮车是趟著名的“强盗车”,人多物品更多,行李架上座位下处处是人体和行李的叠罗汉混搭模式。休探亲假的知青由兵团统一购票,都有座位,但不少“逃跑”或请假的知青舍不得花五十四块钱,往往逃票上车,遇到查票就缩在小台板下头,靠上海老乡们膝盖上的军大衣或棉被打掩护。到了后半程,无论天多冷,车窗都会开着,因为厕所实在太臭。

四月天已暖和,也不是节假日回沪高峰,但火车上依然人挤人。陈东来安置下顾西美就起身去找列车长,提出加钱换一张卧铺票。列车长说:“侬运道勿错,过了哈密就能空出不少卧铺。”陈东来猜测是神秘的“马兰基地”①的原因,他和列车长交换了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眼神,立刻掏出四十块钱买了一张卧铺票。

出了乌鲁木齐不久,就经过兰新铁路的三十里风口,火车哐啷哐啷着并没减速,车厢摇摆着往前冲。陈东来还没回来,顾西美有点头晕,请对面一位阿姐帮忙从行李架上取下一个小软垫,她把脸埋在了垫子里,深呼吸起阳光的味道来。小台板上的一叠报纸晃得厉害,刮到了她的脸颊,旋即盖住了她半边脸,她没伸手挪开,油墨的味道也那么好闻,像一道屏障把车厢里乱糟糟的一切都隔离开来,留给她一个安稳的小天地。

过了会儿,陈东来回来了,看见顾西美伏在一堆报纸间吓了一跳,赶紧打开行李,找出茶缸和橘子罐头出来,又剥了一个白煮蛋。顾西美强忍着恶心在摇摇摆摆的车厢里吃了,还要八个小时才能到哈密,她不吃也得吃,积蓄体力是必须的。

对面三个人的座位上挤了三男两女,都是上海人。其中一对夫妻是普陀区的,男的在阿克苏的农垦十团,女的在县城棉纺厂,儿子出生后送回了上海的爷爷奶奶家,和顾西美一聊,算老乡中的亲老乡,格外投合,知道她回上海生老二,都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小囡还是要送回去好。”

另外一家三口在乌鲁木齐博格达峰的柴窝铺林场,自然就和陈东来聊了起来。那男人随身带了根笛子,革命时期还不忘建设文化生活,也是难得。顾西美多看了那半截笛子两眼,陈东来忍不住嘚瑟了句“我老婆以前弹钢琴的”,立刻被老婆狠狠踩了一脚。果不其然,那夫妻俩就不怎么搭理他们了,大概知道革命前还能学钢琴肯定家庭出身有问题,基本属于“黑五类”。

陈东来只好讪讪地去和自己的邻座一个维族大爷说话。那家六七岁的小男孩半靠半站在父亲身前,一直眼巴巴地看着顾西美手里的水果罐头,突然一根浑浊的长鼻涕滑了下来,他猛地一抽,熟练地绷紧了上嘴唇皮往下拉,舌头嗖地卷着没吸回去的半截鼻涕,吃下了肚。顾西美打了个寒颤,忍住翻腾的呕吐感,默默抱着罐头低头看向小台板上的《新疆日报》,今天右上角的语录是“全世界各国人民的正义斗争,都是相互支持的。”好吧,她真想请对面的小朋友一路少吃点鼻涕,也算相互支持了。

陈东来和对面的亲老乡聊起了罗马尼亚新当选的总统,还有柬埔寨人民抗美救国取得了辉煌的胜利。顾西美对这些毫无兴趣,她也不明白陈东来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些和他们没有一毛钱关系的事。她大哥以前也爱说这些,家里没有一个人听,他也要在饭桌上举着报纸说半个钟头,也许北武听进去了,她反正是当耳旁风的。男人,呵呵。

在吐鲁番站,陈东来下去抽烟,买了点葡萄干上来。顾西美夹在烤馍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觉得像小时候吃过的葡萄面包。她突然想起禹谷邨里的老洋房。那位方太太下午经常用镶着金边的茶杯和小碟子喝“下午茶”,有一种叫司康的点心特别好吃,每次都会剩下好几个,甜的咸的都有,她姆妈会高兴地说太太让她们吃完别浪费。她以前不懂事,后来才感觉到一种吃了“嗟来之食”的愤怒,更有一种被资本家蒙骗后还感恩戴德的羞耻。方家一心只知道赚钱,毫无爱国心和民族道义,跟美帝和英国佬做生意,还跟日本人、国民党做生意,被打倒是理所当然的。她姆妈思想觉悟低,总念着方家对她们的好,什么解放前跟着物价涨工资,每个月几百万法币②要用麻袋去装,什么对他们兄弟姐妹也很关心,允许她用跳舞房里的钢琴练习,还同情方家母女吃足了苦头。她们吃什么苦了呢?比起十万知识青年在新疆垦荒的苦,她们那算什么?她们甚至没有对国家对人民做出一分贡献,却不用日晒风吹沙刮,吃着银行里的定息,还有抽水马桶用,连指甲都从来没有裂过。顾西美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烤馍,把自己内心深处曾经存在过一丝“想成为方太太那样时髦精致优雅的女人”的念头完全抛之脑后。

过了红旗坎站,就是百里风区,比起前面的三十里风口,要更吓人一些。今天的风尤其大,车厢剧烈摇晃起来,慢慢开始减速。陈东来把行李里的两条薄毯子都拿了下来,垫在顾西美的腰后。风沙哗啦啦地扑打在车窗上,外头除了一片混沌的灰黄色,什么也看不见。鉴于53次列车有过被风刮翻的恐怖历史记录,车厢里暂时安静下来。

狂暴的风沙咆哮如雷,车厢呼啦歪过去又哗啦甩回来,广播里隐约传来12级这个关键词,一些人突然爆发出风沙都盖不住的尖叫和哭泣声。行李架上的一个袋子突然松了口,焦黄的馍馍深红的大枣黑绿的葡萄干一股脑地洒了下来。有人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有人开始高声背诵语录,有人唱起:“山连着山,海连着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但这时候再团结再相互支持也没法让狂风停下。

陈东来正替葡萄干的主人可惜,突然觉得自己大腿边上有点潮唧唧的,头一低,见顾西美身下有一滩水印晕出了不显眼的地图,正无声地侵向座椅边缘,他不动声色地拿起《新疆日报》掩了下去,低声提醒:“西美,尿,你好像漏尿了。”

“啥?”顾西美捏着最后两口烤馍一脸茫然,坐在火车上几个钟头,小腿的麻木使她全身的神经系统反应都慢了很多,就连偶尔的宫缩都好像隔了一条黄浦江那么遥远而陌生。半晌后她才回过神来,潮湿、微热,熟悉的失控带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羞耻,然而这种无地自容也一样隔了几条马路才慢悠悠地传至大脑,她只来得及本能地捧起膝盖上的新疆日报:“要命哦!这可不能弄湿忒!侬想犯大错误啊!”随即就被强烈的宫缩之痛打击的面目抽搐,终于反应过来:不是尿失禁,是羊水破了。

列车在暴风中剧烈摇晃,突然停了下来。列车长在广播里大声嘶吼:“紧急情况紧急情况!五号车厢有位孕妇早产,情况危急,哪位乘客是医护人员?医护人员请立刻到五号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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