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记一次骗局
忆往昔。
皇帝陛下登基后的某一日,秦箫捧着官服与官印入了御书阁,书阁之中是正在研究城南水患之事的皇帝陛下。
见秦箫入内,皇帝立刻欢喜染眉,上前拉住他,笑道:“你可知道这次你说的治理方案很是成功,如今城南地区的水患已经控制住了。说吧,你可有什么要的东西?朕都赏给你。”
皇帝的欢喜停止在秦箫手中的官府和官印上,他往后退了一步:“你拿着这两样东西做什么?”借着那烛火看清了眼前人平静的告别之意,却还是佯装出不在意,装模作样道:“难道是想要升官吗?那……丞相之位便给你,你说可好?其实此位本就该是你的。”
“陛下……”
“行了,你莫要和朕客气,朕呢……”
“臣是来辞官的。”秦箫有些疲倦的开口,他放下那份官服和官印:“一年之期已到,如今天下大定,陛下也可以放心了。臣……”他低下眼眸似是有无法言明的悲伤,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眼上不禁生出热感,咬牙不肯悲伤,他只能轻笑:“如今……万事已经平定,朝中的徐将军,冯阁老,还有蒋大人,徐大人,都是可用之辈。”那年的秦箫收敛了眉眼,浅笑开来:“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皇帝遣退了四面的人,孤孤的坐在龙椅之上,他平静的盯着眼前的人:“你还是要离开?”
“是。”
“你知道朕不会同意。”皇帝并不想要与他多绕圈子,冷静道:“今晚就当你没有来过,回去吧。”
“陛下。”秦箫比起皇帝更坚决上几分,他笑道:“您忘了吗?一年……”
“秦箫。”皇帝寒了语调命令:“回去。不准再提这件事。”
知道皇帝的脾性,秦箫也不再多言:“臣明日便会出城,今日便是来和陛下告辞的。如今话已经带到,臣确实该离开了。”他放下东西,转身欲走。
“朕不想你离开……你是出不了长阳城的。哪怕你跑得掉,无论多远朕都有办法把你抓回来,你不要忘记,这是朕的天下。”皇帝阴阴的走上前拦住少年的道路,对着门外守着的人道:“把门关上。”
夜风之中木门被关上的声音如同一道枷锁,秦箫轻叹出一口气:“陛下。强扭的瓜不甜的。”
他说:“如今相府家破人亡,臣留在京中也没有意思,年少臣便想要游历江湖,如今也是时候了,再不疯狂我就要老了。所以……臣要离开了。他日陛下名留青史,千古一帝,臣必在山间野林把酒遥祝。”
他说的那么稀松平常,似是丝毫没将此刻的气氛放在心上。
“秦箫,不要违背朕的命令。”皇帝压下嗓子阴□□:“朕没有那么多的耐心。”
“臣……”
“为什么要走?若是累了朕准你休息一段时间。”皇帝缠着他,急声道:“朕知道你这段时间累了,你若是想要休息朕可以带你去城郊散心,过段时日便要春猎了,咱们还和从前一样,可好?你想要什么朕可以叫人给你寻来……”
可秦箫眼中并无波澜,他浅笑,已经疲累不堪。
少年伸手拍拍陛下的肩头:“陛下,您可还记得一年前,相府之中,您对臣说等到江山稳固,天下安定,您的皇位彻底平静下来,您就放臣离开,这是您说的话。天子之言,不可反悔。”
皇帝却摇头:“不,朕可以反悔,朕并未许给你圣旨。”
“陛下。”秦箫欲要辩驳些什么……
“来人。”皇帝却至他身边走过,似是逃避此刻的离别氛围,御书阁外是皇帝陛下的不容动摇的命令:“秦箫出言不敬,带入偏殿,禁足。不认错不准放他出来。”
那些公公们都是旧相识,亦也纷纷不多为难,只是对书阁之中的秦箫道:“秦大人,走吧。”
常年伴在皇帝身边的常公公也是瞧着他们一同长大的老人,听了此事只劝道:“秦大人何必去触陛下的逆鳞?陛下与您都是多少年的情谊。这些年……”
秦箫伸手搂住公公的脖子,笑的干净清澈,他并无过多的想法:“无妨,今日前来,我便已经做好了的准备。阿公你不必多想。”
常公公叹气……
又是一个倔脾气。
少时便常常留宿偏殿,秦箫对这里丝毫都不陌生,眼前的蜡烛被他吹灭,一盏不留,只有窗外的宫灯伴着细碎的流苏阴影投入屋中,四面灯火摇曳却静默如死城。
陛下心情不好,众人皆是小心翼翼,深怕做错了什么事情惹来了杀身之祸。
秦箫坐在脚踏上,半趴在床榻上,望着窗外朦胧月影静静发呆……
他闭上眼睛往昔回忆漫入心弦。
那天好像也是满月,整个相府都被凄凉之色笼罩,三皇子派来的杀手,无情的举剑刺杀了正在书房中撰写信笺的老秦相。
秦箫自东宫归来时,父亲只剩一息。
少年抱着浑身是血的父亲,只见那些鲜血染上他的白衣,衣袖,指尖。由热至凉,宣告着人命的脆弱,不堪一击。
他正在失去自己的父亲。惊慌与错愕叫他浑身发颤,搂起父亲便要往医馆跑,父亲却拉住了他的衣袖叫他不要多费功夫。
面上的泪被父亲的衣袖拭去,老秦相对他笑了,是父亲的慈爱:“为父有些话要和你说。”
秦箫拼了命的摇头,扶着他就急吼出声:“有什么话等您好起来,咱们父子再慢慢说,您别怕,儿子这就带您去医馆。”
是放弃的无奈:“行了,你我都知道这是白费功夫。”老秦相轻咳了一声,握住儿子的手臂,他笑:“为父……知道你不是秦箫。”
秦箫愕然看去。
“秦箫一出生就因为先天不足过世。他跟着他早死的母亲一同去了别的地方,你不是我的儿子,爹一直都知道。”老秦相指尖的血代替了秦箫满面的泪痕,父亲笑说:“爹知道,你好像来自一个文明很发达的地方,也一直都知道你说的那些天下平等,废去世袭制才是正确的。儿子,爹今后不能再护着你了,你要小心一些。如今夺嫡在眼前,你必要用你所有才智扶持太子登基。然后……去做你觉得对的事情。无需在意那些腐朽的思想。爹……知道你才是对的。”
“爹……”秦箫的手掌被鲜血浸满,他快要握不住生命。
老秦相叹了一口气,双眸开始失焦,却还是直直的盯着那少年:“爹……很高兴你来了秦家,若不是你,这些年老头子我一个人怕是难熬的很,你在,不知有多少快乐。”
“还有……爹知道你不喜欢仕途,不喜欢为官,亦也不喜欢朝局。荣华不上心,富贵如云烟。可你啊……你是个好孩子,你为了爹,为了太子,哪怕千百个不愿意,你也还是去了。”老秦相握紧那孩子的衣袖,紧紧的攥住,似是救命的稻草一般:“可是,已经足够了孩子,等到太子登基,秦家于你的养育之恩,你就算报完了。”
秦箫浑身轻颤,低下头满心都是愧疚。
老秦相温柔的抬起那孩子的头,似是叫他莫要悲伤。
“你走吧,一刻也不要多留,不必再做秦箫。你已经自由,不必被秦家的亡灵束缚。”
老秦相身体之中的血渐渐流逝,如同见底的沙漏,他注定要走向死亡,注定不能再清醒过来。许是回光返照,老人提起最后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少年的眉眼,这些年这个孩子带来的所有缓缓都一一在眼前浮现,老秦相又一次看清了这个孩子的模样,他记忆里,自己的儿子始终都是骄傲,他断断续续,诉出最后一句话:
“为父啊……一直以你……为荣……”
老秦相的时间彻底停止了,他不会再端着长辈的姿态站在秦箫面前。血彻底的染上了秦箫的心脏,他愕然,惊恐,悲泣。
可是眼前除了苍凉的月,什么都没有……
夺嫡之中,谁都没有呼救的资格。
唯有存活,唯有胜利。
后三日,秦箫以一己之力,反转形式,破敌六千,□□掀起尘土,马儿为鞭炮所吓。
此战后三皇子与其党羽,兵败如山倒,再不复华然。
太子并未问过任何人的意见,直接下令处死三皇子与其党羽。
行刑那日徐将军递给秦箫一柄玄铁之刃,徐盛说:“陛下赐给你的恩典,说是你可以手刃仇敌,秦相之死主谋便是三皇子。秦箫,杀了他。”
秦箫痴痴的望着手里的那柄寒光毕露的玄铁之刃。
正午还未到。
秦箫被徐盛带到刑场之上,阴雨之天,满是死亡的气息。那孤标自傲的三皇子与他对视上,兵败山倒,沦为阶下囚,三皇子冷笑:“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本皇子确实是败在你手里,死在你手里,也……”
秦箫无心听他的败者言论,只将剑放回徐将军的手中,微微摇头,转身往刑场之外走去。
徐将军不懂,握着那剑愕然追去,拦住秦箫的去路,他不解的问:“这种恩典可是百年难得,你便不想手刃仇人吗?”
“他午时便会被斩首,不必我杀,他也会受到该有的惩罚。”秦箫低眸道:“他杀的人并不是只有我爹。”
“可那……也是他杀的。”徐将军蹙眉:“你可是不喜欢见血?那本将军握着你的手帮你砍,杀了他,杀了他你就能报仇了。”
秦箫轻叹出一口气,似是无所念想,他说:“我杀了他,又如何?律法已经制裁他,不必再多添私怨,交给行刑者就好。”
“秦相之死,你便……不要为他复仇吗?”
“我已经复仇了,三皇子如今的下场,便是我能做的最后一步。”秦箫眸色平静:“杀人是不可能得到平静和救赎的。通过杀人得到救赎的人,我一个也没有见过。”
“秦箫!!”
“国,是依法而治。惩罚的力度足够,有公平的司法程序就已然可以,‘法’不可以添加过多的私欲,这会影响治国之本。若是今日我动了手,百姓们便会知道法可徇私。这并不是好事。陛下刚刚登基,此事若是处理不好,不便于立威。”
徐将军并不懂他口中的道理,只是责备的看去:“若是秦相知道你此刻不动手,他会是何心情?”
秦箫微微一愣,望着上空汇聚成的浓稠黑云,他突然浅笑开来,像是与虚空之中的人相视了,面上落了一滴雨水,正巧在眼角,恰似一滴泪。他说:“家父必然以我为荣。”
徐将军奇怪的盯着他,最后摇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
“我与徐将军并非一个世界的人,不懂也正常。”他轻轻的颔首,步入微雨寒风的归路之中。
午时已到,空气之中传来浓重的血腥气,伴着微雨寒风刺入秦箫的鼻尖,无数铁腥味与血液的味道压盖而来,他浑身都轻颤不止,刹那之间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在一处,多年前深埋在身体之中的毒性又被诱发出来,如恶鬼缠身,他扶着木门跌坐在地,似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并化作脓血咳出体外。少年疼到涕泗横流,双眸腥红。浑身止不住的痉挛,颤抖,他对这个世界感到陌生,感到绝望。
他说:“爹,我并不是对的,这个时代并不允许我对。无论如何,我都是一个现代人……”
秦箫知道,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现代人。
有人举着伞靠近,将他上方落下的雨遮住。
痉挛至僵硬的手臂被人轻轻的揉着,渐渐从化冰的状态恢复过来……
皇帝将他护在安全范围内,他问:“下雨了。秦箫,你还好吗?”
他并不是秦箫。
从来都不是秦箫。
同年三月,皇家春猎,万物复苏,人间初静。
驾马而行,山间多娇。
皇帝望着四面春色如许,笑问秦箫:“你这几日身体养的不错。最近见你都不大高兴,也不大爱出门,还是出来见见绿意,更舒心一些吧。”
秦箫转过视线,轻轻点头,并未多言。
随行之人,见这样的场面倒是有些愕然,那常公公最是心酸,只见从前天塌下都是一副笑颜的秦箫变成这幅模样,忍不住提醒陛下天色将晚该回去用膳。
皇帝多看了秦箫一眼,无奈的摇头,领着众人归去。
那日兵马演示,三皇子残党混入守卫之中,本以木箭夺皇帝性命,一片混乱之中,只听到利箭破风,入人心骨,溢满死亡的绝然之声。
皇帝陛下的脸上溅上了身前人的血,他还未反应归来,那人便脱力的往后倒去。
跌落在绿草之上,秦箫望着天边的云彩。
心满意足的笑了。
老爹死前叫他走,离开长阳城……可是这茫茫天下他要去什么地方?他并不属于这里……
还是回家吧。
就赌一次好了。
到底是去见阎罗王,还是回去现代。
反正……已了无牵挂。
皇帝陛下手中满满都是秦箫伤口处的血,他叫着那人的名字,可那人并不理会,只是深深的浸入自己的思想之中,秦箫已经放开了这里的一切,闭眸渐渐的远去。
那么决绝。
似是感觉到这份坚决的离去,皇帝的不安多添了几分,声音之中的颤抖愈发不可控制起来。
可惜……
没能死。
秦箫恍惚半天才认清上方的天花板,
有些可惜的摇头,还是被困在这个地方。
太监们见他清醒过来,喜的连茶杯都跌碎,急急的往主殿跑,寝食难安了近乎半月的皇帝陛下得到消息急的连衣裳都没理好,便冲到偏殿。
左右看了看那睁眼浅笑之人:“醒了?”
“嗯。”秦箫干干的应了一声,再次见到皇帝,莫名的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随后要开口,就感觉到一份重量落在自己未曾受伤的肩头,皇帝有些孩子气的开口:“吓死朕了。朕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秦箫哭笑不得,他也以为自己一定会死。
“你救了朕,你想要什么?朕什么都赏给你。”
秦箫垂下眼眸,笑了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和殿下说。哦,不对,是陛下。”
一转眼便是两个月,皇帝留他在宫中养病,说是养病,倒不如说是变相的看管。那日清晨,陛下同秦箫正在用早膳,陛下有些犹豫的说:“明日朕要出发去猎场,你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可要随朕一起去?”
“臣……就不去了。”秦箫放下碗筷,直言道:“臣明日打算归家,相府已经许久未回,家中虽然人不多,可有些事情要归去处理。”
皇帝稍有不满,却还是点头:“那也好,你多休养休养。再过几个月江国可能会派使臣前来,那时便有的累了。”
秦箫并未答话,精致的膳食也不是滋味,只是望着窗外新开的芍药发呆。
“喜欢芍药?”皇帝有些惊喜的问。
秦箫恍然道:“还以为是牡丹呢。”
“牡丹?你小时候叫朕唱过一首牡丹的歌。”
秦箫似是忆起什么,不过是些年少不懂事的戏弄罢了,他清浅的笑开,轻声哼道:“啊~牡丹,牡丹牡丹大牡丹。啊~五环你比六环少一环。”
“也就只有你,会唱这些奇奇怪怪的歌。”皇帝见他面上多日来,终于有了一点笑意,也不再纠结。
晚上陛下拉着他与皇后一同在沉香亭之中赏月。
此时皇后已经怀孕,秦箫觉得很新奇,他还从未在古代见人怀孕。
皇后正是肚子大的时候,也难受的紧,肚子里面的家伙也是个奇怪的,总是动来动去。
闹得皇后愈发的不舒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