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记一次雨柔
屋中的蜡烛被人点燃,玉欢皇后步入偏殿,暗香盈盈,她已经恢复了瘦削盈盈的身材。
“你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当年混世魔王的样子。”她笑说:“本宫当年便说了,陛下不会同意你离开。”
“当初若不是你将信提前送到陛下手里,我肯定能跑掉。”秦箫撑起身子,一脸无奈:“你坏了我的好事。”
“你真的跑的掉吗?不过是早晚被抓回来的事情罢了。”皇后笑:“你真的以为你能从陛下的天下跑掉?”
“好像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他百无聊赖的开口。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当初死的人是我就好了。”
皇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心酸难忍,靠近他,在他面前蹲下,伸手理好他额边散落的头发,柔如长姐:“秦相的死……只是个意外,和你无关。”
“三皇子要杀的人是我。”秦箫浅笑:“你们可以骗我,可我不能骗我自己。该死的人是我。”
皇后问他:“若是你死了,秦相如今便能好活吗?”
“无论如何,至少是活着的。”秦箫想起父亲死前对他的叮嘱,逃避般的摇头:“算了,不提也罢。”他松出一口气,迷瞪的打量着眼前珠钗玉环,凤袍尊贵的皇后笑问:“你怎么跑来了?”
“陛下气的把主殿的东西砸的差不多了,公公察觉到不妙,叫本宫过来劝劝。”
秦箫将头埋在手臂里无辜的笑了笑:“我好像又害得你们受罪了。”秦箫其实不懂,他也无助,他问:“我做错了吗?”
皇后不自觉的红了眼睛,万般无奈的说:“他是陛下。我们只能顺从。他想要的东西,咱们就必须要给他。”
秦箫无法言明,他不能接受,他不是古人,不能接受自己的未来掌握在另一个人手里这种荒谬的理论。
皇后怕秦箫这种性子最后会闹得两败俱伤,只能急切道:“你自小与他一处长大,你会不知道吗?为何要一味的逃开,你既然可以为了他去试毒,去挡箭,为何不能顺着他,陪着他呢?秦箫!”皇后伸手握紧那少年的肩头:“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因为……死比活着容易。”秦箫说。
皇后的手轻颤起来,握紧肩头的手也松了力道,她惊愕的望着眼前平静似水的人,秦箫对她笑了,顽皮的像个孩子。
“我小时候写过一篇作文,说是……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你要怎么办?”秦箫笑说:“我不怎么办,我就和往常一样的过日子。可是……明天不是世界末日,我依旧要活着,要和漫长又无聊的岁月做斗争。玉欢姐,你们生来是为了陛下,可我不是。我可以为了保护炀熙去死,因为他是我朋友,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绝无半点悔意。可我……并不能为了他活下去。”
秦箫扶着玉欢站起身:“我从未变过,我一直都在过自己选择的人生,哪怕痛苦,那也是我自己选的。”
站在偏殿门口,秦箫对月色下的皇后道:“告诉陛下,秦箫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这幅躯壳被囚禁吗?我不会改变心意的。”
皇后所有规劝的话都停在嘴边,他们的思想相隔了一道海湾,那是文明与岁月的鸿沟。
她劝不了他,因为他是对的。
皇帝在主殿等着皇后的消息。
却见皇后红着眼睛道:“陛下,放了他也未尝不可啊。”
皇帝不曾料到皇后会是说出这样的话,抬手就砸了一旁的笔洗,阴切又执念:“想都别想。”
皇帝那日在主殿接过公公递上来的一卷宣纸,说是秦大人昨夜一夜未眠,点灯了写了数十首诗。
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
(注:清代诗人郑燮的《竹石》)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注:唐代诗人王维的《山居秋暝》)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注:唐代诗人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注:明代诗人于谦的《石灰吟》)
皇帝一首首的看完,最后拍下那些诗句:“他倒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了!去把吕侯爷叫来,叫侯爷去劝他。侯爷不行就把阁老叫来,再不行把徐盛叫去,实在不行……就叫太后去和他说。”
吕侯爷坐在偏殿里看着那些散落满地的诗,捡起一张细读,只道:“你何苦和陛下这么熬着?你这个身子哪里能熬得过他?以你的才智,拜相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胸无大志,只想着畅游山水,怎么你爹的雄心壮志你半分都没有继承。”
秦箫睡不着,只趴在桌子上转笔:“可能是我的爹不希望我太有雄心壮志所以全都带走了吧。”
吕侯爷笑了,指着他的诗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你是打定主意了?死也不愿留在长阳城了?”
“我孤身一人哪里都能安家,不想待在这里。”
“想字是最要不得的。陛下叫老朽来劝你,便是叫你主动去认个错。你也莫要再闹小孩子脾气了。听话,秦箫。你难道还不知道陛下是什么脾气吗?你听吕伯一句话,不要逆着陛下的心思,去服个软。”
“吕伯。”
“嗯?”
“所以……你们的意思都是说……我不能离开了?”他天真的笑问:“为什么?我为什么不能离开了,哎?按道理来说,我不在了,你们所有人都能多分到一些陛下的重用,你们应该所有人都盼着我滚蛋才对啊。怎么突然这么团结了?”
“老朽岂是这种宵小之辈?!”
“嘿嘿。”秦箫放下笔,抬起手将那些白纸尽数揉做纸团,直接丢到角落里面:“可我是宵小之辈,我就想着滚蛋,谁劝都不好使。”
吕侯爷如何会不知道他,知道这孩子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却还是开口,颇为惜才:“当心陛下要了你的小命。”
“不必他要,若是他当真被我激怒了,我肯定会自己先动手的。侯爷。”秦箫推开窗户,对着那些在窗外偷听的人笑道:“我什么都不要,命也可以不要,我只要自由。”
吕侯爷愕然于这个孩子的执着。
徐盛与阁老也是同样的待遇。
这些话到了陛下的耳中,全都成了焦急。
秦箫这次是真的要走,半分玩笑都没有。
太后赶来时,秦箫正坐在地上研究九曲环,太后瞧着他那副无所留恋的萧条模样,忍不住叹气:“皇帝急的请来了哀家,你还真是大本事。”
秦箫抬眸望着太后无奈的叹气:“怎么连您都请来了?”半爬起来,身体却有些不稳:“参见太后。”
“皇帝被你逼急了,说是谁劝你都不管用,只能求哀家过来看看。”
“哦……”秦箫微微点头,重新跌坐回地上,依旧毫无波动。
“秦家世代为相,到了你这一辈,你要砸了你家的招牌吗?”
“历史是由人创造的,也应该由人来改变。”他毫不畏惧的反驳。
“皇帝这么些年只信你一人,你告诉哀家,你走了他要相信谁?”
“没有臣也会有别人,臣没有那么重要。”
“是你没有那么重要,还是你觉得你自己没有那么重要?”
秦箫抑制不住的轻咳两三声,他笑说:“是陛下把我想的太重要了。”
“萧儿,哀家今日前来便是警告你,不要挑战皇家的耐性,皇帝如今毕竟是皇帝,你……”
“那……太后您给我一杯毒酒也未尝不可。”秦箫打断太后的话,他捂住自己肩头隐隐作痛的地方:“反正我这病体残破的,也不知道能活多久,早点死了你们也省心,您说可对?”
“你是在威胁哀家吗?”
“威胁?”秦箫摇头:“素来只有陛下威胁我的份,哪里有我威胁他的道理。”
“萧儿!!”太后似有怒意,她遣散了身后的女官们,叫人将门关上,借着那微弱的烛火看透了这个孩子的坚决与离意,她叹了一声,苦口婆心的劝道:“哀家自幼看你们长大,你待皇上如何,哀家都知道,可你要明白,他是皇帝,天下都是他的,他想要就必须是他的。”
秦箫并未答话。
太后见他毫无反应,便道:“你到底想要皇帝怎么办呢?”
“放我离开。”他似是机械性的反应,空洞又无辜。
“皇帝待你不好?还是皇室亏待你们秦家?”
“都没有。”
“那你为何要离开?!”
秦箫似是玩笑,又像是认真回答:“太后,人各有志的。”
“秦家世代为官,如何有别的志?你爹若是知道你此刻这般忤逆秦家,他会如何想?”
秦箫真切无辜的开口:“是我爹让我走的。”他颤着声音说:“我爹说叫我不要再被秦家的亡灵束缚,他叫我按照自己心意去活。”秦箫咳而出声:“太后,是我爹叫我走的。”
太后静默……
秦箫扶着墙壁站起身,窗外乌云密布,似是有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他半倚在窗台边,似是喃喃自语:“已经足够了。”
太后抬眸半眯着眼眸看去。
“太后,秦家世代为官,代代辅佐北国皇朝,秦家从未负过北国。臣自幼与陛下一同长大,即使不喜仕途,不喜皇城,不喜朝局波诡云谲,害怕明刀暗箭,为了报答父亲养育之恩还是身不由己的入了朝堂。身为人子,秦箫问心无愧。陛下自幼中毒,臣身为人友以命相护,因而废去武艺,从此余毒残生。陛下想要江山稳固,登临宝座,臣殚精竭虑护友称王。陛下言明天下尚未平定,秦箫便挖空心思将所会之事尽数教授,朝中如今一片新相。”他笑:“无论是为友还是为臣,秦箫亦也无愧于心。”
心血翻腾,少年多日积怨苦楚,终是化作一口殷红缠满痛苦之血,溢出口角。
太后慌乱站起身:“箫儿!!”
“已经足够了吧。”他双眸腥红,嘴角带血:“太后您问秦箫到底想要陛下怎么办?问我到底想要什么?”他摇头:“应该是我问你们才对?还不够吗?真的,还不够吗?”
太后慌乱之中叫人速叫来御医,立刻上前拉住那孩子近乎颓然欲死的身子,叫他在椅子上坐下,太后问:“你就这么厌恶皇帝?厌恶皇城?”
他摇头……
不再解释。
“皇帝,你到底想要箫儿怎么样呢?”
皇帝听了消息,立刻往偏殿赶,却被太后拦住,太后的袖口上还沾着那人吐出的殷红,皇帝通体冰凉,有御医出入,有盛满了血水的铜盆被端出,裂肺的咳嗽声与呕血的悲切之声传出……
“朕想让他留下。”
“他并不想留下。”
“难道是朕的错吗?”皇帝急切之中生出几分阴毒的暴躁。
太后叹气:“秦相的死,是那个孩子心底一道过不去的坎,长阳城便是那个孩子的桎梏,皇帝,箫儿……是劝不下来的。”太后漠然:“皇帝难道打算关他一辈子?他那个硬骨头怕是在这小小的偏殿里熬死,也不会留下。”
飞燕过境,秋日欲来。
太后仰头望着孤鸟飞逝,她叹:“他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他当年能那般义无反顾的为你试毒,如今便能认了离开的这个死理。你若不放了他,他便当真会死在你眼前。”
是夜,御医们总算是控制住病情,偏殿之中依旧残留着血腥气,皇帝坐在床边发呆,皇后站在他的身后。
“太后说,朕若是不放了他,他就真的会死在朕的面前。”
“是。”
皇帝笑了:“你也这么认为?”
“长阳城中的这些人,不是看着秦箫长大的,就是和秦箫一起长大的,谁会不知道他的脾气。”皇后柔声道:“最不知道他脾气的人,就是陛下您了。”
“朕不了解他?”
“那日徐盛与本宫闲聊,说起从前秦箫不愿亲手斩杀三皇子一事。徐盛说,他总觉得当年的秦箫太懦弱,连杀人的不敢,可是如今朝局渐渐入了轨道,他好像突然明白了当年秦箫的用心……”
皇帝微微一愣。
“他始终都是按照自己认为对的方式活着。一次都没有违背过自己的心意。可是陛下你总是叫他听你的,叫他违了自己的心意去生活。”皇后笑说:“你们两个自幼便一同长起,秦箫了解您,可您啊,从来都不了解他。”
“朕会给他所有的东西,他想要的东西朕都可以给他,为何呢?为什么还要离开?”
“他想要的自由,你不肯给啊。”皇后说:“就给了他吧,为何不给呢?明明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可是皇帝就是不肯放,他握紧秦箫的衣袖,牢牢的握在手里,倔强的像个孩子:“不能给,除了自由,除了放他走,什么都可以给,就是……自由不行。就是不行!”
秦箫昏沉了一个星期这才好起来,他站在偏殿的门外,对着门外的常公公道:“阿公啊给我拿瓶酒来可好?”
“哎呦,秦大人啊,这……您这身子,可不能喝酒啊。”
“不是,你拿来,我去找陛下。”秦箫对他笑了笑,指了指正殿:“我有话和陛下说。”
一直都阴郁的清暑殿,可算是因为秦箫的一句话有了转机,那常公公立刻尖着嗓子叫人去拿酒,望着秦箫道:“想通了便好,秦大人只和陛下服个软,陛下什么都会顺着您的。您……”
话停止了,秦箫的笑意并不是常公公想象之中的妥协,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自然……不再多言。
只将酒瓶呈上:“秦大人,还是打算离开吗?”
“阿公会想我吗?”他雀跃一笑,宛若年少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孩童,整日逗人为乐:“阿公放心好了,箫儿肯定会想念阿公的。”
常公公望着那少年愈发消瘦的背影,对他一笑:“是啊。阿公的箫儿本就不属于这皇城。”
皇帝的性子愈发的急躁,这几日又不知有多少珍贵物件被砸坏。
秦箫入内时正巧一个笔洗滚到脚下,好在那笔洗是玉质并未有大问题,他蹲下身子将那笔洗捡起,将那物件重新放回案牍上,他对上皇帝的视线,笑道:“你好好的拿这些东西出什么气啊?”
“你……”皇帝见他笑如艳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秦箫将酒瓶晃了晃:“喝一杯吗?咱们两个好像还从来没有一起喝过酒。”
“你身子受得了吗?”皇帝拿过那酒瓶:“以后再喝吧。”
“以后?没有以后。”他笑:“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秦箫!!”怒意瞬间便涌上心头。
“我在。”他说。
皇帝与他对视,不知该如何破坏此人的平静,他那么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