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裎知道他所说的不生气,并不单单是指近来胡乱折腾自个身子这茬儿。
况且,这么多年,也的确欠他一个正式的道歉。
那会儿蔺衡意外烧坏他珍藏的拓本字画,一度使两人之间的关系犹如水火。
慕裎打从出生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十二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叫宽容,头天还叫人整整跪了一夜,翌日又冲到老爷子面前好一通告状。
非闹的要老国君下旨,将贴身近侍撵到跑马场干两个月杂活才肯勉强罢休。
‘殿下平常待我们极和善,只是旁的金玉珠宝瞧不上眼,独独偏爱古籍。失手烧了他当然要心疼上一阵,过些时日就好了,你别太往心里去。’
彼时蔺衡尚处在浑身酸疼和任人刀俎的处境。
他一贯沉默寡言,听阿陶公公这般劝,倒也不多话。拾掇包裹,依旨搬到跑马场里去住。
阿陶公公姓陶,本名是何他自己都已然记不清了。
十多岁时入宫,起初跟着老太监伺候国君。
后来国君见他机灵利落,便赐了御马监掌事总管一职,把养马的活计交给他管。
阿陶公公膝下无儿女,平日见着年岁小的宫人多愿意帮衬照顾。
蔺衡勤快肯学,虽说不怎么爱言语,但做事总得当有分寸。
是以每每去启鸾殿面圣,阿陶公公都把他一同带着。
以期国君瞧见,能生出恻隐之心许他早些回去。
也能少在跑马场里受五皇子的欺凌。
不巧的是,慕裎时常因功课出错,被老爷子召到启鸾殿去训斥。
十回至少有九回撞在枪口上,阿陶公公一番好心,结果让两个月给活活延期成了一年。
对此蔺衡内心毫无波澜。
不论两个月还是十二个月,太子或者五皇子,对他来说都一样。
该受的屈辱并不会就此而减少。
慕袨一开始碍于太子近侍的身份对他还稍有收敛,即便使唤宫人作践,也不敢真格儿做出大嘴巴子挥到人脸上的勾当。
得知慕裎压根不管不问,甚至扬言让他在马场待到走为止后。
他如获特赦一般,一天三趟跑,专和蔺衡作对。
直至某日太子殿下看书看得烦了,到外头去逛逛散心,才知晓他的近侍受了多少恶毒刁难。
慕裎原本是去看外番进贡的小矮种马的,马儿个头不大,但极擅跑,撒起欢来两三个宫人都追撵不上。
他素来喜欢降伏这些不听话的小家伙们,当即着人取来长鞭,满心愉悦的晃进了跑马场。
马儿尚未出笼,却见空荡的沙地上,慕袨带着一大帮子人围成团喝彩叫好,其间不少粗俗难听的话语遥遥传来。
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一身粗布麻衣,发髻松散。唇角像是落了拳头,红肿一片不说,还有不少血沫正往外淌。
阿陶公公一把老骨头,劝也劝不住,拉更不敢拉,在一旁急得满头是汗。
太子殿下待看清蔺衡狼狈的面庞,沉着脸色狠狠挥了一记长鞭。
隔着三四步远的距离,精准把最外围的几个太监给抽飞了出去。
五皇子嚣张惯了,搓着手里的白玉珠串在人群中不耐叫骂。
于是慕裎很大方的又是一记鞭子,把他也跟着抽翻在地。
慕袨哀嚎着人未站稳,一见始作俑者是太子殿下,方才跋扈的神情瞬间化为讨好。
慕裎对他简直厌恶至极,懒得敷衍客套,冷冷一睨。
‘皇兄既说体谅他惹我不悦,此番作为是要为我出气。那想必来日这身为太子该分忧的国事,皇兄也要一并代劳了?’
五皇子挨了一记狠的,哪怕心里再怨,当着面终归不敢直言犯上。
讪笑道都是误会,草草一礼,捂住皮开肉绽的胳膊肘,在一众小太监的搀扶下慌慌告退。
蔺衡许是遭了多次脚踢,衣衫上净是凌乱脚印,好些地方被勾破,露出里面血流不止的伤口。
阿陶公公得了令,忙伸手要去扶。
尽管人已摇摇欲坠,他依然婉言谢绝,强撑着自己站起来。
蔺衡本做好了再添苦难的准备,毕竟慕袨欺辱的是太子近侍,无异于当众打了慕裎的脸。
一账叠一账。
后果可想而知。
然而等候片刻,却只听太子殿下懑懑一哼。
‘你那么大个脑袋是白长的?他动手打你,你就不会还手打回去?’
这话倒把蔺衡给问愣了。
随即他明白过来,同样是皇子,可东宫之尊远超其他。
站在高位的人,怎会将忍气吞声一词归纳到字典里。
‘殿下可以,但我不敢。’
很真挚。
也属实很心酸。
蔺衡记得他曾问过,为何仅凭这八个字,就能打动太子殿下不计前嫌。
当时慕裎一笑,咬咬唇说大概因为坦然。
‘我站在日光里,所以觉得一切耀眼理所应当。你不同,你长在深渊,见识过无尽黑暗。而黑暗,往往比光明更容易让人清醒。’
‘那殿下于我,是可怜。’
‘不如说是欣赏,我喜欢你的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