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然没回话,从树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落在李汜面前,祁小少爷为了自个儿行走江湖的武侠梦没少下功夫,一身武艺年纪轻轻已初现端倪,动起手来一般人还真不是他的对手,吓得后者往旁挪了挪屁股,着急道:“太傅说了,君子动口不动手。”
“那你刚刚是在做什么?帮人活血化瘀。”
一句话直接把李汜怼的哑口无言,只好讪讪转开话题,“祁少爷在这儿做什么呢?”
“睡觉。”祁然看了他一眼回道。
李汜看了看四周,发现这地方后有大树成荫,前有溪水潺潺,虽然偏僻但是却不显得荒芜,像是有人时常打扫一般,心中了然,已然明白自己这是进了人家地盘,这东西都摆好了又懒得收拾,有求于人态度就温和了下来,讨好笑着,“倒是个睡觉的好去处,借你这地方晒晒书可行?”
祁然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行还是不行,李汜索性当他这是默认,自顾自的晒起书来。
“你……”祁然视线在一旁翻开的书上扫过,迟疑了一小会儿又再次开口,“你是永安王之子,这事若是告诉皇上,他自会为你出头。”
“如今的永安王府已经不是曾经的永安王府了。”李汜头也没抬道。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还带着几分眷恋和不舍,却莫名让人察觉到他的难过,祁然这才想起面前这个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无父无母,如今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心中升起丝丝同情,正欲出声安慰,就听见这人又开口了,“再说了他们这些小把戏都是我玩剩下的,真打起来,不见得是小爷我的对手。”
说着还回头冲祁然挑了挑眉,一脸的骄傲得意,“更何况我爹常说,事事皆应独成,非为之以望人,若是这般小事还得让皇上替我出头,岂不是显得我无能,人活着应当自救而不应等救。”
祁然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接话。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李汜颇为尴尬,清了清嗓子又寻了个话题,“祁丞相平日里可曾喜欢对着你唠叨。”
“嗯,”祁然点了点头,“常说立身无悔,立志无愧。”
李汜眯着眼睛笑了笑,很难想象这小少爷黑着脸听他老子唠叨的画面,盘着腿挨个把书翻了一面又继续道:“听说你以后想当大侠。”
说到自己感兴趣的事祁然眼睛亮起来,连话都多了起来,在他的描述中,李汜看到了行侠仗义的侠士,看到了柔情万千的江湖儿女,看到了以天为被地席的自在逍遥。
说了好一会儿,祁然这才发现一直是自己再说,略微不太好意思,急忙止住话题,清了清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李汜眯着眼睛想了想,“以前倒有想过,我想参加科举做官,最好能当个丞相。”
“丞相?”祁然有些惊讶,一是惊讶李汜出生高贵,还想同普通子弟一般进行科举,二是惊讶永安王是出了名的武将,他的儿子深受其父教育,怎么说也应该当个武将,却没想到李汜却想做个文官。
他这般反应在李汜意料之中,没忍住笑出声来,“立国根本乃为民,对外有裴将军朱将军他们镇压外敌贼寇入侵,四方有驻军,将大晋疆土围的严严实实的,才能护住盛世太平,对内有方太傅祁丞相他们稳固朝堂,颁布均田法二赋令,倾听百姓心声,方让百姓安居,天下祥和,大晋能有今天繁荣,是因为内外皆修二者缺一不可。”
祁然这个年纪,在家中其实极为厌烦他父同他说什么家国天下,每每一说到这个事就不欢而散,可此时从李汜嘴里说出来,却让他胸腔跳动,莫名感到一股热血激情。
“大晋这几十年不乏优秀军事将领,就拿郭敬义来说,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我若去同他争,许还没他能干,可是文官行列却无人能承其位,纵观古往历史,国家的消散和衰败皆是从内延伸而出,不是奸臣弄权,就是君主无能,外面光鲜亮丽可是却不知,那些攀附着根基的蛆虫早已把内里啃噬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余渣。”
说到这里,李汜把视线从远方的房檐上收了回来,直直盯着祁然的眼睛继续道:“圣人有训:为天地立心,为民生立命,为往圣继学,为万世开太平。我李汜要做就要做到最好,不用父辈庇护,不用皇家之尊,不用那些不入流手段,等一个大比之年,我定能夺得榜首,风风光光游遍临安街,要不了二十年,大晋最年轻的一位丞相必当是我。”
祁然也看着他,觉着他眼中似有幻术,勾着自己不住沉沦,这时他才明白李汜同李弘煊他们的不同,明白这人同不自己不同,莫名让人自惭形秽,他的嘴巴张了张,像是想说些什么:
想说你是永安王之子,皇室嫡亲,身后还有蜀州驻边大军,皇上不会让你有权,唯恐他百年之后,子孙后代玩不过你。
想说你这辈子估计只能当个闲散王爷,你的豪情,你的壮志,只能未酬。
想说你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人。
最后一句没说,只是语气淡淡道:“我给你舞剑吧。”
“啊……”李汜愣了愣,没太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却还是点了点头,“……好”
得到答复,祁然起身捡了根趁手的树枝,缓缓走到前方空地。
阳光有些许刺眼,李汜眯了眯眼睛,盘着腿望着,只见他双眼禁闭手握枯枝,站如松树挺拔,风过扬尘,天地间好似只余下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万物以静为动,下一秒处在中央这人突然之间睁眼,气势已变,枯枝在手中前后翻转挽起一朵剑花,他翩若游龙一招一式蕴含着少年朝气,在日光下显得熠熠生辉,弹跳起势之间令人移不开眼。
一个助力,他于空中腾飞,声音夹杂着风声传到李汜耳中,“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没有过多言论,到依旧让李汜心中酸涩难耐,想是那时候祁然就看出了他的身不由己,因为从一开始自己所说便是,以前想过。
后面两人怎么会变成那样?
哦,对,是出宫回到永安王府第二年的事,那是自己在醉梦楼待了数日未回,也就是那时自己纨绔荒淫的名头传了出去。
祁然来楼里寻自己的时候,自己左手暖玉右手温香,一旁还有红袖添香替自己捶腿揉背,伴随着靡靡之音,满是荒唐。
祁丞相家规严苛,主张严于律己,切忌族中子孙沉迷享乐出入烟花之地,以至于祁小少爷十四五六都还未去过风月楼,谁能想到他第一次踏进这地方是为了寻人。
李汜嗅了几日的女儿香,饮了好几壶女儿红,被祁然找到的时候正醉的不省人事,祁小少爷倒也不嫌弃,扒开一堆一看穿的就不是正经人的姑娘,直接拿起一壶凉掉的上好毛尖就给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堪堪有些清醒,揉着眼睛看了看面前这人,恍然间还以为是做梦,毕竟自丞相府那事后,两人以许久未见,顿时更加觉得在梦中,心中还骂着自己没出息,怎连梦中都念着这人,打了个酒嗝笑道:“祁然啊,你也来陪我喝酒?”
后者没回他的话,只是冷着声音说:“起来。”
李小王爷酒还未醒,自然听不出他话里的怒火,依旧衣衫不整的调笑着:“去哪儿,这地儿不好吗,这么多美人儿。”
一边说着还搂揽过一旁瑟瑟发抖的姑娘搂在怀中。
他这副浪荡轻浮样落在祁然眼中除了徒增火气再无他用,对着人怒吼:“李汜,跟我回去。”
发了会儿呆,李汜这才清醒一点,明白面前这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梦境,反而是正主,顿时觉得难堪,喃喃道:“你自己回去吧,马上要乡试了,别管我了。”
“你也知道马上要乡试了,那你在这儿在干嘛,作贱自己吗?”
“我过我的美人关,与你何干?”
祁然气急了却也没接话,只是走上前弯着腰,拉着他的手打算把人拉起来,刚碰到衣袖就被李汜猛地一下甩开,险些把他推倒在地,随即就听见这人朝着自己大吼:“你烦不烦啊,咱俩不过同窗一场,轮得上你在这儿指东指西管教我吗?丞相府失势你们就迫不及待找上我永安王府,与其这样那还不如直接往我府上送上八百十个美娇娘,比你这溜须拍马奉承的好,若是丞相还得卖子求荣那我也能……”
话没说完,就被突然的一拳打到在地,他反应过来,立马跳起来指着祁然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敢打我,你个下贱东西,连你爹见了我都要问好,信不信我让巡察卫把你抓了!”
“去啊!”祁然怒极反笑,“我就在丞相府等着。”
说完转身走出去,跨过门槛时却突然停了下来,微微侧了点头语气冰冷的说:“你现在这样,让我恶心。”
一句话让李汜如坠冰窟,脸色白了几分,丝毫瞧不出血色,跌坐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止不住颤抖。
陈平安端着壶酒在楼梯口瞧见祁然,刚欲行礼,后者连看都没看他了一眼,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他愣了愣,随即加快步伐上了楼,不过几步却已是气喘吁吁,站在门口望了望屋里这景象心中就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急忙把那群吓得不轻的姑娘赶了出去,从兜里磨出太医研制的药丸让李汜服下。
吃了药后,心中那股绞疼缓解了不少,他从双膝中抬起脑袋,一头的汗,嘴唇白的没有血色,冲陈平安笑了笑,“他……他走了吗?”
陈平安瞧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难受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委屈巴巴的问:“少爷,我们何时能回蜀州啊?”
“快了,咱们很快就能回家了。”李汜答道。
他那病这时候已经有了端倪,若他知道自己这病活不长,他一定不会同祁然置气,他会好好给祁然说,说自己的无能为力,说自己的无可奈何,说自己的无计可施,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无法言说。
他天真以为等自己回了蜀州,一切的问题都是可以解释的。
可是最终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世间总有太多事是始料未及的。
李汜觉得,他同祁然的故事从开始到结束,就是一场始料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