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飞说完这句暧昧不明的话便没有再开口。
夏正行是她的温暖,但是惊恐也是她一个人的惊恐。
有些东西,必须一个人去面对。
10月22日越来越近,这几天祁飞一直都没离开夏正行。
真到10月21日这天,一切便如同梦幻一般。
到了下午的时候,夏正行还在学校做实验。
祁飞收拾完行李就离开了,机票是明天凌晨的,她得提前离开。
这是一场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回来的旅行,祁飞没敢对任何人说出口。
如果真得回不来,祁飞希望所有人都能像掸去烟灰一样把她从记忆中抹走。
只要记得,曾经有一条恶犬在门前打过转就行。
也许吠叫过,但并不喧闹。
想到这儿,祁飞觉得自己过于悲观,立马在飞机座椅上挺直背。
这次不一样,她不是为了逃避而去。
她是为了活着而去。
她不想再浑浑噩噩地行走着,想要活过来。
虽然有些杀身成仁的意思,但祁飞还是选择回到曾经的地方。
这场旅途实在充满太多的未知,她选择不告而别。
但她给夏正行留了一张便条。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还画着一个朝天看的恶犬。
夏正行应该早就看见了。
字不多,祁飞几乎能回忆起自己写了什么。
是平常她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
‘很久以前,我为了逃避而远离过去。’
‘不久之前,我因为妥协想回到过去。’
‘现在,我想为了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们面对过去。’
‘等我回来。’
坐飞机的时候祁飞是靠窗的位置,看了很久的云层。
虽然在飞机上也很高,但这种高度是遥不可及的高,祁飞并不会觉得惊慌。
她所惊慌的高度,是那种能够触及的,摔下去能见到血色的高度。
脚落地的那一瞬间,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干燥而焦灼的空气磕绊着语调上扬的泰语。
祁飞依稀能听得懂几个关键的泰语词。
打着车回到记忆中的地方。
迎面是靠着河的水果市场,潮湿的热气卷着热带水果的味道。
太阳很火,行人的皮肤大多都是黑黄色。
祁飞戴着卫衣帽子,把手揣进兜里,融入这片熟悉中。
卖水果的基本上都是中老年人,但已经换了一批人,祁飞走了很久,一个熟眼的都没有看到,更不可能找到那个当初给她苹果糖的老头儿。
说实话,能找到就好了。
如果能找到,也许童年的拼图不至于一块完好无损的都找不到。
好多人高声吆喝自己摊位的水果,见祁飞没有反应后便开始用中文跟她讲。
依旧没有反应他们又换成英文。
一个摊主一边说着蹩脚的英语,一边指着用纸板做成的牌子。
“面粉...面粉打折...”
祁飞沉默着停下,买了一袋面粉,沿着河边走向自己以前的住处。
竟然还是原来那个老样子,房子没有拆,慌乱而又贫瘠。
没有被翻修或者重建,熟悉的斜坡出现在祁飞面前。
这斜坡不是很高,坑坑洼洼的上面长着杂草,但是对于当年七八岁的祁飞来说,这是一条永远无法横杠的屏障。
祁飞以前试图逃出去过很多次,但每次都会在这斜坡前戛然而止,被他们抓回去,摁在地上打。
逃得次数越多,钉子就扎得越深。
渐渐的祁飞和黄豆都学乖了,学会了咧开嘴装作自己很开心,但是骨子里都染上了阴狠。
祁飞甚至想过要杀了他们,但还没等祁飞想清楚这股冲动之前,他们却自己死了。
祁飞走下斜坡,但落于平地之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从下飞机到现在,这手机一直不间断地响着。
祁飞攥着手机的手发抖,但最终就是没有把它拿出来。
正因为她知道打电话的是谁,更不敢看来电显示。
几个年轻的孩子蹲在地上剥着豆子,眼睛警惕地看向祁飞。
他们的手上有泥土,也有淤青。
很熟悉的伤口,很熟悉的泥土,很熟悉的警惕。
祁飞看到这些孩子后,下意识地到口袋里找糖,却发现自己身上一块糖都没有。
于是祁飞弯下腰看向他们。
“你们要吃水果吗,我带你们去买...”
听到祁飞这话后,他们立刻如鸟兽一样散开。
祁飞注意到其中一个小男孩的腿有点瘸,跑起来左腿拖在右腿后。
曾经黄豆的左腿也瘸过很长一段时间,他被他的养父送到地下儿童市场上去打野拳。
那些孩子都比他年龄大,那时候的他只有被挨打的份儿,骨折对于他来说似乎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疼惯了,也就麻木了。
一开始祁飞还会听见他嚷嚷,后来黄豆就沉默了。
有一次他甚至直接带着伤上场,黄豆每次倒下的场景祁飞都记忆犹新。
比赛完,祁飞就会静静地蹲在他旁边,用手紧紧地拽着他的手腕,而黄豆只会傻呵呵地笑,笑得鼻子都在流血。
“祁飞,没事儿,我们会逃出去的...你相信我,以后会不一样的...”
是啊,他们逃出去了。
可他们停止了生长,他们停在了这个童年,很多都被习性捆缚在了这片土地。
身上被深深地烙印下了曾经。
他们成绩不好,大多性格都有些扭曲,不善与人交往,和社会格格不入,唯一的特长都是童年逼出来的。
祁飞继续往前走,左手边的楼房里传来带着中文的叫骂声。
她拎着手上的面粉越过那片争吵声,一直走到人烟最稀少的田野里。
田野的尽头有一片红草地,这片的人死了就会被拉到这儿,随随便便挖小块地,再摆个木头制的牌子。
有很多牌子早就折了,被蚂蚁咬得腐烂,坟和坟混在了一起。
但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来看这群死去的魂灵,一望无际得全都是孤寂。
找到他们俩的坟墓并不难,当初给他们立牌子的人偷懒,把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合在一块牌子上。
木牌子是所有里面最长的,高高地杵在地面。
祁飞站在木牌前,垂眼看向木牌上的字,口袋中的手机也再次震动起来。
祁飞看着墓牌,脑子里闪过的却是高楼。
随之脑海中又闪过刚刚那群跑着的小孩,一时间分不清记忆中跑着的到底是那群小孩儿,还是她和黄豆。
她长久地盯着墓牌上快要看不见的两个名字,在此期间她的手机一直不断震动。
过了许久祁飞才慢慢吐出一口气,蹲在地上和墓牌持平,开始自言自语,声音低到几乎是气声。
“你们过得怎么样,在底下也经常吵架吗,底下到底什么样子,总不可能比人间还要差劲吧...”
“你们的住处还挺别具一格,别人都是一人一个土包,就你俩一起一个土包,也不知道挤不挤得慌。”
祁飞是笑着说的,但是鼻子一酸,泪水直接砸在了地上。
“说实话,想想以前,你们过得也挺苦的,也没过什么好日子,唯一的乐趣就是那档子事儿,最后还害死了自己,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
祁飞把面粉放到木牌前面。
“没给你们带什么东西,就一包面粉,是不是跟你们喜欢的那玩意儿特别像,虽然都是白面儿,但是这个不会害你们。”
“你们在下面就不要再沾染那东西了,害人害己,如果实在不开心、熬不过去就吃点甜的,学学怎么做蛋糕,都是白面儿,长得差不多功效应该也差不多。”
祁飞说完后沉默了很久,静静地蹲在木碑前,周围的天色越来越昏暗,有几只鸟飞过。
她想起那些钉子钉入皮肤的感觉。
“原来你们已经死了这么久了...”
祁飞再次开口。
“对了,我忘记跟你们说了,我自己给自己改了名字,现在我身份证上的名字是祁飞,飞是飞起来的飞。”
祁飞笑起来。
“我起这个名字很简单,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想从你们身边逃离,逃得远远的,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会飞就好了...”
还有一个理由祁飞没有说出口。
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原因。
如果那天晚上她会飞的话,她是不是能拽住掉落下去的他们...
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
傍晚,祁飞在水果市场旁的一个小破旅馆入住。
老板免费送泰国鸡米饭,但是祁飞没动,直接放在了房门口。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空调风吹得很聒噪,但后背一直没有停止流汗。
她为自己接下来要去的地方积蓄着力量,脑子里盘旋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祁飞想起黄豆有次骨折,疼得叫了一个晚上,但他的养父就是没送他去医院。
最后拖着就医的时候,骨头的角度都快定住了,医生说再晚一点,这条腿就真废了。
但黄豆只会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
如果能回到过去,祁飞想带着他早点去医院,每一次都那么拖着,天知道他有多疼。
如果能回到过去,祁飞想过去告诉那两个在房间里吸着癫狂的夫妇,不要再这样做,这玩意儿只会让日子越来越苦,越来越黑,如同墨色一样刻在身上。
永远爬不出来。
越是悲哀,越是沉沦,越是没有尽头。
房间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祁飞几乎能听到隔壁打火机响起的声音。
没多久她的手机又开始震动起来,拿出手机的时候祁飞的手都在发软。
手指在屏幕上滑,最终挂断。
来电显示里不仅有夏正行,刘云,黄豆、卫风,还有原野院的那些人,甚至还有九中的心理老师,杂七杂八加起来有一百多条未接来电。
一股冲动推动着祁飞,她想把电话打回给夏正行,但很快祁飞用左手按住自己的右手。
不行,还没到时候。
还不知道是不是能回去,能不能再次认真地面对自己的生活。
如果说过去是一种诅咒,祁飞不想把这种厄运带给别人。
祁飞翻开短信,十几条未读,全都是夏正行发给她的。
‘店里器材到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妈给你做了蛋糕,我骗她说你出去旅游了。’
‘九中的心理老师打电话给我问你的情况怎么样。’
‘买了苹果味的糖,你什么时候回来?今天去超市去了好多趟,每次都买了许多糖,箱子已经装满了。’
‘我想你了。’
看到这条后祁飞的手猛得颤抖,立马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扔开手机,祁飞躺在床上调整呼吸,在各种声音的交错下给自己倒计时。
时钟足足转了三四个钟头,祁飞从床上坐起来,用力拍了拍自己的侧脸,套上运动服。
振作起来。
现在很艰难,但以后只会越来越艰难。
祁飞戴上卫衣帽子,推开门往外走。
在走出旅馆之前,祁飞打开手机,最后看了一眼夏正行发来了消息。
‘我想你了。’
她也想他了。
想到快要死了。
想回去。
如果能回去的话,就是抱住夏正行不松手。
祁飞低着头踏上熟悉的路。
那栋高楼离水果市场很近,以水果市场为线,和白天去的那片红草地完全是对称的关系。
茫茫的夜色中,祁飞眯着眼。
在走去高楼前,祁飞一想到有去无回的可能性,就开始紧张,嘴皮子发抖,于是她转弯去了水果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