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琢玉穿越过来的时候,尚且是名婴儿。这?个时代读书人要学的东西他都学过,琴棋书画勉勉强强也会,算不上精通,但关键时刻拿出去撑场子还是够的。
书画重意境,山水为上,花木次之?,鸟兽人物不与也。依公孙琢玉来看,大邺的画风目前尚处于发展摸索阶段,还未能跳出繁冗的桎梏。
他?趴在桌上思索片刻,结合古往今来的名画优劣,脑海中慢慢有了框架,这?才研好颜料,起笔勾画。
公孙琢玉对任何有益仕途的事都相当上心,后面两天一直窝在书房里没出去。就在老管家犹豫着要?不要?拼拼凑凑出一份厚礼来给他?撑撑场面的时候,公孙琢玉终于从书房里推门出来了。
“管家,找个装书画卷轴的锦盒来。”
他?怀里?抱着一幅画轴,步履如飞的往卧房内跑去,不知想起什么,又折返了回来:“对了,提前备好车马,本官沐浴更衣之?后要去知府别苑拜访。”
老管家习惯了他?风风火火的性子,连声应是,并立刻安排丫鬟伺候他?洗漱。
公孙琢玉对生活质量要求很高,吃穿住行无一不精,就连常服也是上等的丝绸所制。沐浴完毕,丫鬟捧了件宝蓝色的长衫来,谁曾想公孙琢玉只看了一眼就让她换掉:“换身便宜的来。”
花里胡哨一看就像个大贪官。
丫鬟不解,用袖子?掩着唇笑:“大人,既是去拜访知府大人,怎么不穿的体面些,反而要?捡便宜衫子穿呢?”
公孙琢玉心想知府那个老头子有什么可拜访的,他?的目标是上面来视察的那个大官。在没摸清楚对方脾性前,自然还是低调为好。嘴里却道:“姑娘家家怎么那么多问题,快去找衣裳,耽误了时辰扣你月钱。”
公孙琢玉不怎么体罚下人,但月钱可是实打实?的扣。丫鬟不敢多言,立刻去翻了件月白的宽袖长袍出来,是去年的旧衣,看起来颇为简朴素净。
她一边伺候公孙琢玉穿上,一边道:“大人穿上这?衣裳,真是风流倜傥。”
公孙琢玉有一副端正清明的长相,闭目不语时,就是一位不染浊世的清官。可他那双眼睛太多情,瞳仁漆黑且灵动,笑时带着一种风流的无辜,让人觉得?此人滑不留手。
也不知是随了谁。
马车一路前行,慢慢悠悠的晃着,最后赶在太阳落山前到了知府别苑。公孙琢玉原以为来的只有自己一个,可谁曾想跃下马车一看,旁边竟还停着三辆马车,赫然是邻县几名官员的座驾。
公孙琢玉见状内心不由得活络了起来,正待细看,却见一辆蓝顶马车又驶了过来,从上面下来一名绿袍官员。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面色青白,脚步虚浮,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赫然是乾县县令,张吉吉。
张吉吉与公孙琢玉当年乃是一同科考的学子,有几分同窗之?谊,再加上臭味相投,故而还算熟稔。他?看见公孙琢玉,立即眉开眼笑的走上前来:“公孙兄,许久不见,近来可好啊?”
公孙琢玉懒得?弄那些虚头巴脑的,一把将他?拉到近前,压低声音问道:“你来知府别苑做什么?”
张吉吉懵了一下:“京中来了官员,负责调查前朝乱党之?事,陛下有令,各地官员悉数听其调遣。那位大人物恰至江州,知府大人设宴款待,命我等一同前往,公孙兄没收到请帖?”
公孙琢玉:“……”
为什么有一种自己被排挤的感觉,这?官场果然该死的险恶。
公孙琢玉重重咳了一声:“自然……自然收到了。”
此时他才慢半拍的想起,管家前些日子好像确实递了个什么请帖过来,只是他当时还没睡醒,随手就扔角落里去了,现在不一定放哪儿吃灰呢。
张吉吉又像发现什么似的,忽然咦了一声:“公孙兄,如此重要?的场合,为何不穿官服啊?”
公孙琢玉抖了抖袖袍,白衫玉带,有松竹君子?之?风,闻言看了眼张吉吉:“你不觉得?官服穿上就像个绿王八吗,谁穿谁傻,谁傻谁穿。”
语罢收回视线,在丫鬟带领下走入了府门。
张吉吉在后面嘿的骂了一声娘,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江州辖内共有六县,然而公孙琢玉进席入座的时候,发现除知府大人外,还少了一个人没来,不由得倾身询问张吉吉:“白松鹤怎么没来?”
“他??”张吉吉语气微妙,“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老头儿向来自居风骨,这?种阿谀奉承的酒宴从来不到场,尤其这次设宴招待的人物……”
公孙琢玉早就想问了:“招待的是谁?”
张吉吉提起这个名字,似乎心有胆寒,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京律司提督,杜陵春。”
江州只是个小地方,离皇宫隔着十万八千里?,不比京城消息灵通。公孙琢玉依稀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只知道对方乃天子近臣,权势滔天,放在以前就是汪直魏忠贤类的人物:“是权臣?”
张吉吉认真补充道?:“亦是宠臣。”
公孙琢玉羡慕成了公孙大柠檬:“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张吉吉偷喝几杯酒,难免有些上头,闻言嘿嘿的笑了一声,口无遮拦起来:“再权势滔天有什么用,是个没根的阉人。”
他?生平最爱美人,其次才是金银,觉得?杜陵春每日看着那么多绝色佳人,有心无力,要?再多金银也是枉然。
这?句话不知哪里戳到公孙琢玉的痛处,令他略微坐直了身形,心想阉人怎么了,阉人碍你什么事儿了:“穷苦人家多有衣食贫乏的,若不是逼不得?已,一个好好的男子想来也不会入宫净身,何必……”
他?顿了顿才道?:“何必出言中伤,如此轻贱人。”
张吉吉心想公孙琢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义凛然起来了,正欲说话,却忽而听到外间一阵杂乱的通传声:“杜大人和知府大人到了。”
众人立刻整理衣衫,起身迎接。只见一名发束玉冠,面容阴柔的绯衣男子负手前行,步入宴厅,而知府大人则点头哈腰,殷勤无限的落了半个身位,跟在后面。
公孙琢玉不似旁人腰身弯的那么厉害,抽空抬头看了眼,心想那绯衣男子便是传说中权势滔天的杜司公了吧,目光由下往上缓缓打量着,却在看清对方面容时怔了一瞬……
是他?!
公孙琢玉记性还没差到那个地步,毕竟江州这?地方的太监可不多见,尤其他前几天还和对方坐同一张桌子?上吃阳春面来着。心里?难免有些摸不着头脑,立刻低下了头去。
杜陵春细长的眉眼在阑珊的灯火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他?目光先是在公孙琢玉身上饶有兴趣的打了个转儿,而后移到一旁脸色煞白的张吉吉身上,眸色暗沉的收回了视线。
知府殷勤道:“大人请上座。”
杜陵春抖开袖袍,坐上主位,众人在下面齐齐行礼:“下官见过杜大人,见过知府大人。”
杜陵春声音懒洋洋的:“起吧。”
众人方才重新落座。
公孙琢玉坐在下面,脑海中飞速复盘前几日发生的事。毫无疑问,杜陵春说他?叫杜陵,肯定是假名,至于那句他家主子?想邀请自己喝杯水酒,则更值得思考了。
杜陵春这样的人物,朝臣畏惧之,皇子?拉拢之,什么样的人才能被他?称作主子?难道是皇帝?
嘶……
公孙琢玉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为自己这?个发现感到震惊,同时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是皇帝,他?飞也得?飞上去见一面啊,溜须拍马吹吹彩虹屁,还愁没有官位吗,吃什么鬼的阳春面!
就在他暗自懊恼不已的时候,上座的那位杜司公忽然说话了:“江州官员可都在此处?”
知府大人连忙起身回话:“回大人,江州六县官员,除宁县县令白松鹤未到外,俱在此处了。”
杜陵春本就肤白,一身红衣愈发衬得他?雪砌似的。闻言讥笑一声,肉眼可见的不虞,声音细听有些阴阳怪气,反问道:“为何不来,莫不是本司公不配让他一见?”
知府也不是个好玩意儿,最喜欢落井下石,但这?样大好的日子,倘若惹了杜陵春不快,倒霉的可是他们,难免要?描补一二:“回……回大人的话,白松鹤年事已高,身子骨一向不好,故而告病未来,还请大人见谅。”
是个人都知道,告病不来分明是推脱之词。事实?上白松鹤直接将知府的请帖退了回去,闭门不见。言语间还将知府好生讽刺了一通,什么结党营私,趋炎附势,气得?人跳脚。
杜陵春哪里听不出来,端详着手中的金盏杯道:“既然年事已高,如何治理一县风土?如何关照辖下百姓?何不尽早告老还乡,让能者居之?。”
语罢笑看向知府:“知府大人以为呢?”
知府连声应是:“白松鹤年事已高,老眼昏花,确实难担大任。”
一言就定了白松鹤的后路。
张吉吉在下面暗自咋舌:“这?杜司公手腕强硬,果真如传闻所说。”
公孙琢玉心想张吉吉怎么就管不住嘴呢,看了他?一眼:“隔墙有耳,慎言。”
说坏话也别这么明目张胆,回家趴被窝里?说呗,万一被听见了可怎么是好。
宴会已开,知府显然下了不少心思。场上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伴舞佳人竟是满月楼号称一掷千金也难见的四大花魁。公孙琢玉心中哇了一声,心想真是赚到了。
酒过三巡,知府这?个人精开始献礼了:“大人远道?而来,下官略备了些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语罢抬手,命人搬上来一盆用绸布蒙着的类似盆栽的东西。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掀掉了上面的遮蔽之物,竟是一棵挂满翡翠珠玉的金松。
公孙琢玉暗自咬牙,酸成了大柠檬:“知府这?老东西也太能贪了吧,竟然用金子?来铸盆景!”
张吉吉也是自叹弗如:“我本以为公孙兄已是人中翘楚,没想到知府大人更胜一筹,怪不得?人家官居知府,而你我只是一介知县,可见钱要使在刀刃上。如今方才顿悟,真是该死。”
公孙琢玉侧目看向他?:“你送了什么礼?”
张吉吉谦虚一笑:“无它,用上好白玉雕了一只巴掌大的仙鹤印章而已。”
公孙琢玉:“那你确实该死。”
张吉吉:“……”
江州官员都是聪明人,送礼一个比一个实在。这?个送金松,那个送灵芝,还有送了一尊翡翠佛像的。最次也是张吉吉,一枚巴掌大的仙鹤玉章,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双目竟是两粒罕见的血玉所?嵌。
众人如此举动,倒把公孙琢玉衬得不聪明了。他?坐在下首,心想送礼送错了得?罪人,还不如不送,一幅画也太寒酸了些,等宴席散了想办法再补送一份吧。于是静默喝酒,努力减少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