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返航降落后,地面医疗立即接应。余跃和渔民被接走做进一步检查。
下机前,沈惟姝下意识往油量表上瞟了一眼——指针直直指向“0”。
毫厘不差。
他?的统筹计划能力,就和他?的飞行技术一样优秀。
沈惟姝回头看,男人正快步往停机坪外走,边走边跟身旁的机务交代些什?么。他?步伐稳健,和平时一样沉静镇定?,完全看不出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
沈惟姝的心情却久久平静不下来。
开会,报告,任务复盘,直到午休去浴室清理,她的心口都一直热热闷闷的……
洗完澡出来,迎面看见立在门口的高大男人,沈惟姝愣了一下。
他?应该也刚洗完澡,寸头上还沾着氤氲的水汽。
见她出来,林尔峥什么都没说,只伸手递过?一个杯子。
是她那只粉色的保温杯。打开来,有些刺鼻的白汽袅袅腾起。
是姜茶。
心里好像被这茶烫了一下,温温热热软成?一片。
一直看着女孩喝完大半杯,林尔峥才低低开口:“吓到了?”
沈惟姝抬眸,抿了下湿漉漉的唇瓣,摇摇头。
她又皱了下眉,有点不服气?似的,“我没那么容易怕。”
林尔峥勾了下唇角,朝外偏头,“走,去个地方。”
基地外向南步行十余分钟,他?们离海岸线越来越近。
沿着栈道往前?走,望着开阔的海滩,沈惟姝一下子想起来了,“这是——”
这是他们当初刚认识时,一起呆过?的地方。
那天他?因为没救上来一个船长,一个人在这儿闷闷抽烟。她放学后过来找他。
那次,他?们在这里呆了很久,说了很多话,还一起看了日落。
沈惟姝下意识转动目光,看到了栈道边的那块巨大礁石——那天,她就是傻了吧唧地站在这块石头上,给他?唱了一首歌……
身侧的男人突然气音轻笑。沈惟姝偏头,发现林尔峥也在朝那块大石头看。
四目相对,男人眉梢微扬,黑眸中划过?玩味和戏谑——显然,他?也在回味她那次的“精彩演唱”。
沈惟姝白了男人一眼,有些生?硬地撇开视线,耳根发热。
呜呜呜如果?她有罪,请让法?律来制裁她,不要用这些脚底抓地的黑历史折磨她……
两人走到栈道尽头,林尔峥一手扯开身前的拉链,脱下夹克大落落铺在地上,随后敞着长腿坐到衣服旁边。
沈惟姝也没客气?,并着腿坐在了男人的夹克上。
两个人像以前一样并肩看海,一时谁都没说话。
看着层层叠叠的浪花扑在他们脚下,沈惟姝有点明白为什?么林尔峥会在心情消沉时到这边来了。
偏僻的海滩自成一隅天地,视野辽阔,吹风拂面,浪声也变成?能让人心宁的白噪音,在这样的环境中,她混乱的思绪也开始平静而清晰。
今天,她第一次亲身体验到救助飞行的高危,而危险,居然只是对他?们最低层次的考验。
她最大的感受不是恐惧,也非后怕,而是……
沈惟姝偏头看了眼自己的制服肩章。
如果?今天是她坐在驾驶座上,面对那样的抉择,她会怎么做呢?
这样的假设让沈惟姝沮丧,甚至后背生?凉。她没有林尔峥那样果决又精确的判断,也没有他?那样高超的飞行技术,换做是她,很可能就会……
“今天汇报会议,”男人突然开口打断她的思路,磁音微微发哑,“主任和队长的话,你怎么看?”
林尔峥今天这通艺高人胆大的“逆飞解索”,注定又会成?为业内又一标杆奇谈。主任却表示不鼓励其他飞行员盲目效仿,毕竟在那样的危急情况下,切断钢索,保全机组和其余人员才是国际标准处置方法。
“标准是标准,可执行任务时一切都是未知的,灵活变通更重要。我觉得你的处置方式没毛病。”沈惟姝扭头看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有点为他?抱不平,“你保护了所有人。”
林尔峥紧绷的下颌角稍松,像是从她的话中得到莫大纾解。
“当时我脑子里有两个念头:余跃是我兄弟,我不能丢下他?;还有就是……”
男人顿住,慢慢舔了下唇边,“当年,我爸他们执行任务时出了意外,他?迫降海面。机组的人最后都被救上来了。”
“除了我爸。”
沈惟姝愣住,怔然看男人。
“我爸当时的副驾,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那次之?后他就离职了。他?说亲眼看着自己的老师沉进海里,以后都不想再开飞机了。”
林尔峥扭头深深看女孩。
“我决不能,让你也那样。”
沈惟姝眼眶倏地一热。她低下头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慢慢捏紧屁股下面的衣服衣领,指尖轻轻摩挲。
“那时候……你多大?”
林尔峥上身往后仰,伸开长腿。
“十七,念大学。”
沈惟姝垂睫不语。
她十七岁那年,遇见了他?。
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
可他的十七岁,好像跟她的完全不一样。
“要是……”沈惟姝咽了下嗓子,开口有点艰涩:“要你爸爸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应该也不会有遗憾了吧。”
林尔峥扯开唇边,自嘲般嗤了声。
“我以前,挺混的。”
他?挥动小臂,一颗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在海滩边觅食的白鸥附近。
男人的轻叹被鸥声淹没。
“以前我心思不在正事上,老和我爸妈对着干,经常去街上飙车。”
捕捉到沈惟姝脸上的诧异,男人笑了下,继续道:“我爸也不是好脾气的人,我和他?说上几句就会吵起来。他?最后一次休假回家,我们又吵起来,他?打了我一巴掌,我踹烂了家里的门,半年没回去,也和他?半年没说话。”
“其实他?出事前?一个星期,给我打过?电话。我没接。”
一个突兀的浪头打在栈道下,浪花他们脚下碎落,有湿润的凉意跳上来。
“所以,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当初从家走时说的那句:‘以后你不是我爸’。”
林尔峥敛目,喉结重重下沉,“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遗憾。”
“但我有。”
沈惟姝看着男人细密垂落的眼睫,心脏都皱缩成?了一团。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她才轻声道:“这么说,你是因为你爸才来的飞行队……那你妈妈呢?她……愿意吗?”
丈夫殉职,儿子后脚就去接班……想想就很难接受。
林尔峥淡淡摇头,“不愿意。”
他?突然扬手指向远方,“你看。”
沈惟姝望过?去,茫茫海面之上,有一白色灯塔高高耸立。
“那里以前没有灯塔。当年我爸迫降的地点,就在那儿。”
阳光将男人的黑眸染出金棕色,他?面上平静如常,眼底却有难以名状的情绪翻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