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兮水穿门而入的时候,林泓衣正好开口说到了重点。
他站在窗口吹着风,一步都不挪,远远的对安停雨道:“我不太喜欢拐着弯说话,开门见山的说,希望你可以把那孩子交给我。”
安停雨闻言愣了半晌,过了会儿,有些愠怒道:“交给你?凭什么?”
“我乃清风门掌门人。”他终于挪了挪步子,悠悠走上前来几步,边走边道,“我来此地除魔卫道,正好路经河边。你儿他运气好,正巧撞上我,要不然抱回来给你的恐怕就是一具尸骨未寒的尸体了。”
安停雨越听他说脸色越差,到最后听的脸色发白,又咬了咬牙,道,“不可能,他怎么会到河边去!你别以为穿着身白衣服就能冒充什么修仙修道的,真是满口胡言!你……”
“我从不说假话。”
说罢,林泓衣伸出手来,忽然长袖猎猎翻滚,几丝明火从袖中冒出,绕上他指尖来。他又一翻手,明火忽然嘭的一声炸开在他手掌里。
安停雨吓得向后退了半步,但没想到火光一闪,下一瞬间明火竟炸开成一柄剑!
这可不是变变戏法就能变出来的东西!
林泓衣反手握住剑柄,又走前几步,将剑单手奉上,等着安停雨拿走。
之后,他在她满目惊诧中淡然道,“这柄是落清剑,清风门掌门历代传承,仙修界之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若不信,我大可把这剑给你,你拿着它跑出去问个修士,看他认不认识。”
安停雨脸色发白,看她那样子,大概是信了。
林泓衣见她神色放缓,便接着道:“把他交给我,他就是下一个拿这柄剑的人。我测过了,你儿天赋很好,留在你身边受苦,实在浪费。你尚且还有姿色,他一个小孩子,人人都拿他当你的累赘欺负,你真当这儿除了你,还有谁乐意对他上心吗?”
“……”
“我给你一笔银子。”林泓衣见她面色还是犹豫,接着道,“我给你赎身,但是他要归我门下。你是四处漂泊受苦的命,你自己清楚。我清风门是天下第一仙门,他在我这儿,比在你身边待着舒服得多。日后你有了银子,可以来看他。他生性善良,不会不认你。”
“……”
乔兮水脸色不太好,他已知道了结局,懒得再看,转身欲走。
安停雨自然是答应了,不然安兮臣怎么会被林泓衣带走。
乔兮水下意识的伸出手,这次却没有穿门而出,反倒推开了门。门外忽然亮如白昼,光芒刺眼。
乔兮水闭上了眼。刺眼光芒又缓缓褪去,待他再睁开眼时,竟已到了青楼外头,面前是那座桥。此时正值黄昏,残阳如血,人们的影子都被拉长了许多。
乔兮水回头看了看,他自己并没有影子。
他又抬起头来,夕阳正笼罩着他。纵使夕阳无限好,光芒也是有些刺眼的。他眯了眯眼,抬手挡住了半边夕阳。
林泓衣在桥上背着光站着,身边站了个同样衣着的弟子。看那模样,应该是个地位不低的男弟子。
安停雨蹲着身子,安兮臣站在她面前,同她平视。
她最后一次替安兮臣整理着衣服,一言不发。但有好几次都张开了嘴,仿佛有什么话已到了嘴边,可又沉默一会儿,咽回了肚子里。
她大概也是知道的。知道自己这些年与其说疏于陪伴,倒不如说压根没有陪伴。她忙着攒钱赎身,不情愿的沉醉于那些夜夜笙歌一晌贪欢之中,根本没有自称母亲的资格。
她总想着,再过些时间,等她赎了身,带着她的小昭离开这儿,哪怕四处漂泊,只要找个地方混口饭吃,就算日子清苦,也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她梦想中的这一天始终没有来。
可笑的是,最后竟还把亲生骨肉养成了他人之子一般陌生,甚至离别前夕还斥责他不懂事。
她甚至想不起她的小昭今年多大。
四岁,还是五岁?
他错过了多少生辰?
安停雨都记不起来了。
真是掉进了钱眼里——她斥责她自己,想说出口的话如今却如鲠在喉,连说出口的资格都没有。
她想叫他一声。她想说阿昭、小昭,我的昭儿,娘要走了,从此以后你得寄人篱下拜师学艺了,娘不懂什么修仙的,娘也舍不得让你走,但确实,比起跟着娘受苦受累,你过去那清风门生活会更好。
等娘安顿下来,有了银子,就去看你。
到时候你可别……
……别认不出我来。
这些话她却说不出来了。她的昭儿生性脾气软,她若示弱,他定忍不住哭出来,扒着她的脖子哭。
如果成了那样,她也放不开他了。
一言不发到了最后,她只拍了拍他的衣襟,垂下眼眸,压下情绪,淡漠道:“好了,去吧。”
但不说些什么有不甘心。她抿了抿嘴,终于将所有不安担忧满腔难过织成了八个字,轻描淡写道:“好好活着,来日相见。”
说罢,她就硬按着安兮臣的肩膀,将他转了个个儿,也不忍听他说话,狠狠在背后推了他一把,硬邦邦道:“走。”
安兮臣还欲回头,林泓衣已然没那么多耐心了,上前几步,伸出手去拉住他,同样淡漠道:“走了,别再回头了。”
说罢,他拉着安兮臣走了。
安兮臣被他拉着手走,听了安停雨的话,没有再任性,真的就没有再回头。
林泓衣行至桥边,把他交给了一个同样身着清风门流云仙鹤白衣袍的人,吩咐了他几句。
吩咐这些的空,安兮臣还是没有听话,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安停雨鞠了个深深的躬,头埋得极低。
与其说是鞠躬,倒像是在谢罪。
他从没见过安停雨这样。安停雨是青楼里任谁都要让三分姿色绝佳的美人,男人们为她沉沦,妓子们怵她性情如冰。
可此刻她却像个罪人似的弯下了腰。
“明白了。”领着安兮臣的那名男弟子道,“你早些回来。”
他说罢,扯了扯安兮臣,道:“走了。”
但这在青楼里打杂挨饿的瘦弱小孩竟然没被扯动,他站在原地,向前一挣,喊了一声:“阿娘!”
安停雨浑身一震。
对方毕竟是个习武的成年人,他没能挣脱,于是一边死命挣着,一边哭喊道:“阿娘!你不要我了吗!”
安停雨攥紧了握在腰间的双手,咬紧了牙关,并不抬头。
乔兮水听见了她微不可察的哽咽声。她在尽力隐忍着崩溃,好让自己看上去薄情寡义,让她的昭儿狠下心来弃她而去。
林泓衣本就不是个和善的人,他对这种生死离别的情景一点兴趣都没有,只觉得烦得要死,立刻一挥袖子,道:“领走!”
那男弟子也不太爱看这种情景,耸了耸肩,随意应了一声道:“知道了。”
说罢,他转头硬拉着挣扎着要扑过去寻娘的孩子走远了。桥那头画了个神行阵,他拉着安兮臣快步走进阵中,哭叫声转眼间烟消云散。
一声又一声的阿娘,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安停雨骨头里那股刚劲也一瞬烟消云散,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再也撑不住了,双手捂面,终于从喉间挤出了一声崩溃的哭嚎。
眼泪顺着她的指缝间蜿蜒而下,滴滴答答成无边的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