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地的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柳无笙回过头去,发现倒地的竟然是风满楼。
风满楼整个人倒在地上,身上涌现出无数文字来。他双手捂着脑袋,浑身正剧烈痉挛颤抖,口中传出细碎的悲吟声。那声音细细发颤,好似带着几丝哭腔。
而那些文字竟然正在渐渐破碎,化作细碎的缕缕黑烟散于空中,这些烟又细又散,很快就消散在山顶上呼啸的寒风中。
风满楼趴在地上,像是被黑烟扼住了喉咙,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在了身上,像被过往压得只能趴在地上低声悲鸣。
曲岐相脸上彻底没了笑了,脸色阴的如同黑云过城,他双目森然的转头看向柳一清,盯着他手中破碎的符咒,咬牙切齿道:“你怎么还有?”
柳一清不以为然地甩了甩手中的破符纸,答道:“想要瞒过你,办法有的是。”
曲岐相脸色更差。似乎是他这幅样子很少见,柳一清冷笑了一声,开口就拆了他的台,道:“我师尊和你都想以涅槃术复活同一个人,但你二人关系不合。归根结底,原因是因为师尊不相信你。师尊是第一个去过地下城的,他查到了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所以明白了你没安好心,你只不过是想利用他的才能。更何况你身边还有这么一位会操控人心,能把人变成傀儡的怪物,所以稍微动一动脑子就会明白,你是想复活他,然后再把他变成……”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回手指了指安兮臣,道:“变成这种傀儡。是吧?我可说错了?”
曲岐相没说话。
柳一清接着道:“所以师尊早就想过可能会死,也早就有了对策。你也知道他会有对策,所以总是频繁出入他的房间里偷看,他死后,你直接毁了山门,目的就是全面销毁他所有的对策。但很不巧,这张符是他交给我的,我把这张符藏进了他尸身里,亲自安葬了他,这是我前些天偷偷跑出去去清风门找回来的。”
“师尊早就知道你去寻了风法的祭品,他也知道都发生了什么,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做了这种破除你改人记忆的符出来——为了逆转局势。”
众人听了这番话,纷纷交头接耳了起来。乔兮水皱了皱眉,仔细回想了一下往昔术中的林泓衣,琢磨了一会儿,发现他当时的确没有太惊讶。
原来不是意料之中,而是早就知道?
在众人的碎言碎语中,明危然察觉了一丝不对,道:“等等,你逆转局势有什么用?你不也是要复活他吗?就算你复活了他不会操控他,但归根结底,你也是要用这法阵啊?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等他运行法阵时动手?”
明危然此话说的有理。
运行这种巨大法阵时,施法者须得摒心静气,不可一心二用,必须盘坐于原地念诵咒文,若一步走错,便会走火入魔。到时候再动手,那肯定不可能失手。
柳一清转头看着他,说:“因为到时候这么做也无济于事。”
明危然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柳一清没多搭理他,转头伸出手来,指向了方兮鸣。
方兮鸣被他一指,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就听他忽然大喝一声:“七魂六魄,莫负涅槃!”
他本该没有法力的,但此话一出,方兮鸣忽然感觉全身上下猛地一痛,他低首一看,无数咒文浮现在皮肤之上,紧接着眼前一黑,他一下子散失了所有气力,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他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痛。
“师兄!”
池兮空连忙要跑过去,游见连忙一把拦腰把她拦住,道:“别过去!你不要命了!?”
柳一清冷笑一声,竟冷嘲热讽地跟着附和道:“就是,池师姐,你急什么急——你们可都别过来,不然我直接让他去死。”
正准备冲上来的众人闻言,又怕方兮鸣真的死在他手里,只好纷纷顿在了原地,咬牙切齿地盯着他。
柳一清手上一翻一挽,刚要念咒,曲岐相突然道:“你最好收手。”
大家都知道他是冲谁说的话,看了眼曲岐相之后,又纷纷看向了柳一清。
柳一清转过头来,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你跟我斗的时间算久了。”曲岐相双手抱胸看着他,脸上毫无笑意,悠悠道,“我大概知道你想干什么。林泓衣肯定是这么告诉你的——涅槃术谁来主导,谁就是慕千秋的救命恩人,那他就会对此人颇为歉疚,自然会有求必应,对吧。所以他叫你到了这个时候就散掉方兮鸣的神识一魂,让他变成安兮臣那样。然后,再和方兮鸣合力杀了我还有这群人,再去运行涅槃术,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就都顺他心意了。”
“你现在的法术大概是林泓衣的。那疯子比我还疯,拿魂魄作为法阵的引子这种事都能做出来,那把元丹让给你这种遗言想必也说得出来。你是柳掌门的孩子,就算别人被逼急了要动你,柳掌门也不会让别人真的杀了你的,因为林泓衣觉得他就真的这么心软。”
柳无笙没说话,阴着脸看着他。
“但我劝你收手吧。”曲岐相悠悠道,“慕千秋不是那种有求必应的人,林泓衣也不是你该爱戴的师尊,柳掌门更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欺负。相信我,如果你真的做出了运行邪术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他也真的会干出弑子这种事儿来。当然,就算他不做,我也会拦住你的。看在你曾经叫过我师叔的份上,我才给你这样一句忠告——如果你非要继续碍事,我不介意告诉你真相。”
“我相信,你要是知道了真相,说不定就直接从山崖上跳下去了。”
柳一清闻言反笑:“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这么脆弱?”
“因为真相就是这么脆弱。”
“你是傻子,林泓衣是疯子。”他说,“我来告诉你件有意思的事怎么样?关于你那可敬的师尊。当年,林泓衣亲眼看见双亲被杀,故而心理扭曲,更糟的是,当年那妖物不是个省油的灯,尤其喜爱吸食人脑,于是就放了一缕妖力去侵进了他的脑颅里——那妖怪就是这样操控人的,这样一来,人就不会挣扎,乖乖地任他吸食。虽然关键时候那妖物被慕千秋除了,但妖力始终在他脑颅内存活着。”
“这就导致了他注定成不了一个正常人。”曲岐相慢悠悠地道,“所以他偏执、嗜血、脑子不正常。所以他早布下了能令安兮臣母亲崩溃的棋局,控制住她之后,还用她的骨血制成了蜡烛、香薰,甚至用她的血制成明火符安置在山穴中……哦,还有,你不如想想看,你为什么有些时候没有觉得不正常,反倒很快被他说服了?为什么有时候你也觉得不妥,为什么有时候你又觉得理所当然?你不觉得你自己很矛盾吗?”
柳一清愣了一下。
“你想想看吧。”曲岐相笑道,“你早就进局了。只不过中途出了个岔子,这才让那疯子的棋盘翻了。想想我说的话,柳少主,真相就是这么脆弱。”
“林泓衣知道自己疯,他是个聪明的疯子。所以你只看见他想让你看见的,你以为你在看天空,没想过自己一直在井底。”
柳一清忽然被曲岐相这一番话说的没来由的心慌了,几丝惊惧袭上眼底,他极力将心绪掩于心底深处,怒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乔兮水听到这儿,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种猜测了。
曲岐相最擅长打这种心理战。他不急着把想说的说出来,他更喜欢先抽丝剥茧地先让对方意识到不对劲,让他先不安先恐惧先慌张失措,最后再把事实如盘托出,这样一来,绝望就能很轻易的压垮对方。
他就是这样毁了安兮臣的。
“你只知道你母亲得了病,治不了,所以为了免受痛苦,柳无笙杀了她。”曲岐相仍旧慢慢悠悠的说着话,道,“但你觉得柳无笙这事做的荒唐,你觉得她或许还有救,所以你恨柳无笙,连带着也恨起了断笙门。可他们没人告诉过你,你母亲救不回来的原因是有人将魔气以法术渡入了她体内。”
“修士中了那招尚且还得依靠修为抵挡,若是凡人,根本没办法活下去。你不知道这件事,因为柳无笙没有告诉你,而他不告诉你的原因是你母亲希望他不要说,而这些,全是始作俑者料到的。”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曲岐相笑了一声,刚想接着慢悠悠的往下说,话头就被别人抢了:“他的意思就是,是林泓衣干的。”
曲岐相那好不容易回到脸上的可怜笑意一瞬间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