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两米长的长方形桌旁,一名中年公?安坐在短侧中间,也是门口相对的位置。
中年公?安的左右,分别是胡高义和荀正?。
任雨生独自坐在一边,对面是任大顺一家三口。
中年公?安面色肃穆,气势压得?没人敢出声。
他在安静中引导局势:“人都来了,先简单讲讲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荀正?,你来汇报。”
“是!”
荀正?朗声道:“今天上午,我巡逻时听到姜梅风同志哭喊,然后?上前查问。据悉,闹起来的起因?是姜梅风同志污蔑任雨生同志卖的吃食不干净,而后?任雨生同志气愤之下,抢走了姜梅风同志口袋里的钱和票。群众反应时,任雨生同志主动站出来承认了。”
中年公?安点了点头:“这就是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但?是这件事,牵涉到了你们的家务事,原因?比较复杂,我们公?安方面也不好断言。在你们的要求下,请来了你们西?河村的胡支书。”
“胡支书是老支书,先前给你们调和过,也有经验。相信只要你们好好配合,他就能帮助解决你们之间的矛盾。”
胡高义:……他有什么经验?
被老任家一出又一出意?外?惊吓的经验嘛。
胡高义不爽地看了一眼任大顺,比任大顺还心累地开口:“我是服了,又丢人到局子里!”
胡高义就是村里人,说话不像中年公?安那么讲究,张嘴就带上了情绪。
“姜梅风,你说你,你当时怎么想?的?雨生他好好地卖个东西?,怎么碍着你的事了?”
姜梅风皱眉,依照女儿交代的话道:“我可没污蔑他,我真看到他走得?淌了一脸汗,脏到看都看不得?!”
姜梅风心说:她走了一路,没挑东西?,都出了点汗呢。
任雨生看看她身上厚实的新袄子,扯了一下自己的破棉衣:“我这衣服通风,走起来才不冷,公?安同志可以检查,我没出多少汗。”
姜梅风看他一眼:“那可能是我看错了,但?我不是故意?的。”
任安看着她妈自如地应对,心里绷紧的弦渐渐松弛。任安在城里待着,知道公?安办事不能全靠推测,得?讲证据。
像她妈这种情况,只要她们不承认,别人也没办法。
但?胡高义可不是公?安。
他听着姜梅风熟悉的狡辩,冷哼一声:“你分明就是嫉恨雨生卖吃食的生意?好!难道别人倒霉,你就能到着好?也不知道你这种人的脑子是怎么想?的。”
姜梅风咬死了:“我不是故意?的!”
任安也趁机开口:“胡支书,我妈真不是故意?的。她去我家的时候还提了一嘴,在路上遇到了老三呢,就是老三理都没理人。”
任安说话一向是和和气气的,语调和缓,无?论说什么话都腔调温和。这点和姜梅风截然不同。
任大顺听着母女两做戏,心里沉甸甸的。
他看得?更远,掰扯请这事有什么用?
重要的是胡高义工分本都带来了,怕是就想?帮着任雨生。
任大顺的目光落在任大顺身前的一摞本子上,红色□□的本子上五个金色的字——“工分记录簿”,口中泛起一股苦意?。
胡高义果然懒得?扯这些:“甭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看错了你也得?负责!事情是你干的,今天这个事,就是你引起的。”
胡高义拿过荀正?的记录本:“这上头群众说,你说了一句‘翅膀硬了就要飞,雨生怎么不被雷劈死’,让他在你接连犯错下生出不平之心,决定?跟你们家算账。”
“我作为支书,是支持他的。”
胡高义正?色道:“任红兵同志因?公?牺牲,虽然没有烈士证,但?同样?是国家的烈士、人民的英雄!你们这么对待他的子女,还认为雨生亏欠了你们,肯定?是有原因?的,我同样?无?比相信你们。”
“所以今天这个账就算吧。不算算,大家心里永远不清楚数,那样?岂不是冤枉了你们老任家?我绝不同意?!”
“算得?清清楚楚,一五一十?地摆出来,咱再说别的。”
乍一听,还以为胡高义是为任家鸣不平,生怕冤枉人。
但?不用等结果出来,众人就心知肚明,结果会让任家难堪。
以前的工分本每年都会统计,然后?根据统计结果,分配大队的粮食和各种资源。
因?为以前年年统数,做过生产队队长的胡高义轻易地就能找到每年任老三的工分总和。
他的记录表上,还有每年平均每人的工分、平均成年劳动力?/未成年的劳动工分,平均工分价值等多项统计,很方便。
西?河村的孩子大多十?岁开始挣工分,但?干的就是小工分的活,两三分。
但?任老三一开始就比别的小孩勤快,又肯干,几个月就能做半个小子做的五个工分的活了。而且在正?常的上工工分外?,还有外?交工分,比如生产队时期上交牛粪一担,也能换工分,任老三交东西?的工分也很高。
任老三从十?岁开始上工,生产队七九年解散,一直到他十?八岁。
多年工分算下来,再由工分换算成粮食,他挣的按所需口粮估算,竟然还结余了几十?斤粮食。
“这里结余是五十?八斤。而且小孩未满十?岁前,每年都有免费的人头粮,别的村一百斤,我们村效益好,有一百二十?斤。”
胡高义咬着笔盖帽,越算越觉得?自己没尽责。
一般的半大小子,哪里可能挣到养活自己的粮食,都靠父母挣的工分补贴着才能吃饱。可任老三不声不响地,自己挣了就挣了自己那份,别提那份不知道有没有进嘴了……
他一直知道,任老三是个勤快的小伙子。每年都觉得?他勤快,工分多,可没上心细算,只当他勤快爱做事,是个好娃儿。
如今一算,触目惊心!
任家养一个孩子,不仅没付出,还明着挣了!
胡高义道:“这么说一个数,可能没什么概念。我还统了另一个雨生同龄人的数,比他的一半多点。”
姜梅风咽了一口口水。
她本能地觉得?不好,解释道:“有些事,哪里是算得?清楚的,当父母的心意?,千金难换!我们家娃多,自己多挣点还不行?”
任安见其他人都是男人,赶紧道:“对啊,你们不知道,当妈的最是辛苦。孩子生个病,熬到大天明都不敢睡,担心得?都吃不下饭。”
任安说得?勾起姜梅风的心酸,她看向对面的傻小子,用起了温情招:“老三啊,你不记得?了?八一年你生病,妈都给你敲鸡蛋冲米酒吃,你爸都没有!”
鸡蛋米酒,任老三记忆里很鲜明的一件事。
任老三记得?,鸡蛋米酒很好吃,没有放糖,但?也有一股子甜味在舌尖蔓延。
妈妈姜梅风也难得?那般温情,表情温柔。
但?真相是——夏天的时候正?值双抢,有老人预估那两天就要下大雨,全民打仗似的抢着收稻晒稻!
任老三病了,不能去干活,任家的粮食得?有一小半倒在田里。
任老三吃了那碗鸡蛋米酒,咬着牙就去抢收。抢收完之后?,立马又病倒,身体?虚弱了好一阵,可那之后?却没有人关心他。
他却还抱着欣喜的念头,想?着那碗鸡蛋米酒,觉得?自己终于被姜梅风认可了一回。
他的确是个傻的,傻得?可怜。打十?巴掌,给个枣儿都能满意?。
任雨生看着姜梅风,手偷偷地在桌下掐了下软肉,然后?努力?眨眼,挤出一点盈眶的效果。
准备完毕,任雨生“伤心、隐忍”地看着姜梅风:“那你记不记得?,我只有双抢才能吃上干饭?平常你都是拿粥和红薯打发?我的。”
“你记不记得?,我经常吃一顿饭,干重活了才有两顿。我忙完回家,你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又做少了饭。”
“你记不记得?,我这辈子第一次吃药,就是前些日?子在程家,赵医生给我开的。”
姜梅风听得?瞪大了眼。
因?为这些事,全部被任雨生夸张化了!
故意?少做饭是有的,可是那是后?来任老三大了,姜梅风知道他能自己在外?头弄吃的,饿不死了。
任老三生病的确没花钱看过病,可是药还是吃过的。任宇鹏小时候常生病,会有剩下的过期药。
姜梅风感觉很荒谬:“你胡说八道什么?”
任安愣住,望向任雨生的表情惊惶,目带惧意?。
任大顺心思转得?更快。
任老三过去在任家怎么过的,他们都清楚。姜梅风能发?觉不对,任大顺当然也能察觉,这小子在夸大其词!
再思及之前发?生的事,任大顺很快把事情串联,发?现一切根本不是什么巧合。
从吃鸡挑衅、到引来任爱党训他,胡高义上门……
他中计了!
如此?一来,他小儿子宇鹏可能也没拿刀动手,是被任雨生算计了。
他老婆胡说的居然没错,全部都是任雨生这小子的算计!这小子心机太深,也太恐怖了。
直到现在,任雨生才露出真实的一面。
最可怕的是……此?刻任雨生说的话,仍然让人无?比相信。
他生得?就是一张老实斯文的脸,眉眼清俊,和洛川的那条清水河似的,穿得?也穷苦,便气质朴素。
加上任雨生穿过来后?,他被发?现的一连串“悲惨经历”,没人会不信他。
好比胡高义,中年男人喉结动了下,感觉涩味在喉头翻涌。
任雨生可怜委屈,这就是他帮着任雨生的最大原因?。这孩子触动到他了。
荀正?吸了下鼻子。他当然不会认为任雨生骗人。
任雨生可是明明能逃脱,但?却主动承认错误的老实人!
唯有中年公?安面色平静,开口道:“你们都闹翻了,别讲什么感情,也别讲什么亏待,都是过去的事了。想?要了结得?清清楚楚,就直接算账!”
胡高义附和道:“对,亲兄弟,明算账就成。说什么感情,都是虚的。真有感情,还谈钱?”
“他就结余了五十?八斤粮食,我们可给他分家分了一百五十?斤!”姜梅风抢着说话,“还分了各种家什,碗筷、农具,米油盐,一样?没少他的!”
“那是生产队解散后?,后?面三四年他干的活没上记。”胡高义猛地一拍桌子,“你脑子不行,干嘛非得?说话?”
实不相瞒,任大顺也是这么想?的……
但?再转念一想?,任大顺就知道,不能怪姜梅风。
她的确不聪明,可主要原因?还是任雨生心机太深沉。
任大顺开口道:“不算账,我们都不知道这事。我再给老三补些,不叫他委屈。”
胡高义追问:“那你打算补什么,补多少?”
任大顺看向任雨生,心有余悸。
他想?了一下,道:“雨生年纪大了,补他一套家具。回头他结婚,我再出十?十?块给他办事儿!”
任大顺有些怕任雨生,开口已经尽量大方。
可姜梅风听着和剜肉似的,带着哭音道:“要命了,哪来那么多啊!老四老五都大了,还没个成算呢。”
任安一衡量,反而支持起了她爸,劝姜梅风道:“妈,算了算了,前头是我们没注意?,累着了老三。虽然他不跟我们亲近了,但?回头结婚的事上我们出了力?,也算尽心了。”
任安捏了一下姜梅风的胳膊,提醒她收敛。
她们刚刚还在演“重感情”人设呢。
一套家具能值多少钱,家里有半套旧的,凑合凑合就当是一套了。十?块钱也不多,十?几年前抚恤金的二十?分之一,怎么算都是赚的。
胡高义乍一听,还觉得?不错。
任雨生却不肯,强硬道:“我亲爸的抚恤金是两百块。”
他这一提,胡高义也想?起来。
当初那两百块给任家,可是为了让任家好好待任老三的,现在看来,那钱不是攒着就是被任家自己花了!
胡高义附和:“对,还有红兵的抚恤金,两百块——”
听见“两百块”,任大顺心口一跳。
让任大顺掏两百块,那是万万不可能!
这年头,农村一个家庭一年到头才能挣多少?
“支书!”任大顺冷下脸,打断胡高义,“你不能不考虑带孩子的辛苦。我承认孩子大了,我有疏忽。可是小时候肯定?有照顾到,也花费了时间精力?去养孩子!”
任大顺有些生气,声也高了。
他的手指敲在桌面上,“咚”地一声响:“你这么搞,回头谁愿意?站出来为村里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