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梅是我四爷的孙女,和我家住对门,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之一。
她的名字应该是没有文化但走南闯北过的爷爷随便给起的,续在她叫香菊的堂姐后面。但她还真是人如其名,有点孤芳自赏的味道,所以和我们的关系也若即若离。
香梅爸爸长得白净秀气,是村里的泥瓦匠,算是吃得开的手艺人。村里村外但凡有人家盖房砌墙、盘炕垒灶,总少不了请他去帮忙。他说话慢慢吞吞,总是半句话说出来,咂一口烟,再缓缓吐出后半句。不过他已经算家里唯一有些话语的人,其他人几乎都像哑巴一样。我们小时候偶然结伴疯到香梅家屋里,转几个圈自讨没趣,又风一样地窜出来。
香梅爸爸经常忙乎在别人家的工地,地里的农活全靠香梅妈妈出力。她是我见过的最壮实的女人,水缸样的体型,不高不矮,宽厚的肩膀能扛能挑,在地里干活没人把她看成女人。村里不但有人教训媳妇“你看人家香梅妈”,也有老人教训儿子“你看看人家香梅妈”。她宽大的脸盘总是被晒得红突突的,盖过本来的白皙肤色。自来卷的黄色发梢却总是遮不住有点含羞带怨的神情。我现在想起她,眼前总是晃动着老黄牛的样子,没错,她真的只会像老黄牛一样地干活,几乎不怎么说话,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心思。
香梅和她的两个弟弟随了他们妈妈的沉默,伙伴们有时候会暗地里叫他们“蔫瓜”,也没人知道他们的心思。他们家很少会有鸡飞狗跳的声音传出来,也几乎没有欢声笑语的时候。我们惊奇地发现,他们家人之间除了爸爸会唤孩子的名字,妈妈连孩子的名字都不怎么叫,孩子对爸爸妈妈的称呼几乎也都省略了。吃饭时妈妈从厨房端出一碗碗饭往桌上一墩,孩子们端起来就吃,吃完擦擦嘴起身,各干各的,真是很奇怪的一家人。我妈有时也奇怪香梅妈平时和别人不怎么说话,她怎么连娘家都不肯转呢?有多少活干不完啊?我妈可是一得空就会带我们去转舅舅家的,把攒了一肚子的私房话和几个舅舅舅妈翻来覆去说也不嫌烦。
香梅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她从小就有属于自己的一间屋子,这是最让我羡慕的。我们小时候和爸妈挤,后来都是和姐姐挤在一张炕上,穿着姐姐淘汰下来的衣服,就像个可有可无的猫狗一样长着。香梅的香闺我偶然闯进去过,桌上竟然还有一面镜子供她对镜梳妆、描眉画脸。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她无所事事用铅笔涂一些仕女图贴在墙上,我很眼热地说“哇,你画得好看呀!”她头一低,用下牙咬住嘴唇,像她妈妈一样含羞带怨地歪头一笑,还扭扭捏捏地捋一捋她的头发,拉一拉衣襟。
她有那么能干的爸妈,竟然就不用像我们一样帮着家里干活了,我周末或者假期随爸爸下地干活时经常可以遇见香梅在村路上或者地埂边闲来无事地走动。我爸爸的教育原则是“背起书包是学生,回到家里是农民”,谁让我家缺劳力呢,我考完大学还和弟弟拉着架子车给家里卖了一假期的菜呢。她假期可是彻底解放了,几乎是村里唯一的闲人。头发一天一个样变着花儿梳,高翘的一个马尾巴、歪在一边的一条大辫子,甚至从上面用发夹挑起一绺的披肩发,那时候村里姑娘真没像她这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我记得有一年夏天,她披着头发,束着一条发带,穿着一条大红喇叭裙,两只手在后面握着一卷书,那么悠闲地用脚后跟点地,踱着步子溜达,她被风吹起的发梢和裙摆简直像村里的风景。路上有人会问“香梅,看书去啊?”她依然是那样咬着嘴唇的低头一笑,有点羞涩地走开。我心想她大概是闷在家里看不进书,出来拿本书转悠装样子的吧,看看我自己在太阳下头发和着汗珠贴在脸上的样子,多少年一成不变的两条大辫子,真是土到家了。我虽然在城里住校读书,可是读大学前从没有穿过裙子,都是姐姐们的二手衣服,老气横秋,偶然我也会给爸妈抱怨“哼,看看人家香梅。”
香梅偶然也会来我家借书或者请教问题,我爸爸大概把他的教育理念给香梅也灌输了一些,好像说孩子大了要学着体谅大人的辛苦之类,后来她再没进过我家的门。我妈埋怨我爸“你个死老头子,你看你多管闲事,把那姑娘说得不好意思再来了,人家爸妈都不管教。”我爸张着嘴想了半天,只有不解地笑笑,“怪了,我没说什么重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