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的平江和如今的平江并无二致,只是那年的姑苏落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日出时放眼望去,檐角枝头皆裹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冰,地面与砖瓦之上都覆着厚厚的一层白雪。
这个冬天冷得连不怎么畏寒的阿旼都往单衣外添了一件袄子。
“这是你父皇在你满月之时赠与你的玉佩,在见到你父皇之前都要藏好了,无论是谁要看都不能给。”江抚柳轻声细细叮嘱道,“还有,到了上京城千万别提起叶府,若他们问起,你便说娘已经死了。”
阿旼望着窗外的大雪,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觉得这样冷过,铺天盖地的寒意似乎都要将他淹没了,他垂着眼,冷冷地说:“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江抚柳蹲下身,将他拥入怀中,语气温柔过了头,每一次吐息都带着不舍:“不是的,阿旼,娘没有不要你……你是皇家的孩子,平江不是你的归宿。”
“不用找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阿旼冷嗤了一声,“你就是想做叶小舟的娘——他娘好容易病死了,你是不是很开心?”
“你怎么能这样想娘呢?阿旼,”江抚柳微微松开了他,“如今的太上皇才是你的生父,你是九皇子,是当今圣上的弟弟,可如果你不肯认,便只能永远龟缩在这平江府,永无出头之日,你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阿旼一把将江抚柳推开,反手便将那块玉佩砸落在地,“我才不是什么狗屁皇子,我就是他们口中的野种!”
那块玉佩应声而碎,在地上碎成了参差不齐的两块。
江抚柳没料到他会发这样大的火,一时间竟然愣住了:“阿旼……”
她这才意识到阿旼对这皇子身份的抗拒,逯难之际,阿旼不过才五岁,母子二人流亡至云溪村之后,为了保护阿旼,她连他生父的一句话都没有透露给阿旼,所以即便是那些孩子戏称他为野种,江抚柳也从未反驳过。
阿旼一言不发地看着外面铺天盖地的大雪,而后蹲下身捡起了碎在地上的那两块离散的玉佩,走向了门口,江抚柳说王府后门有辆马车在等他。
“阿旼……”江抚柳垂下了通红的眼,不忍再看阿旼一眼,“是娘对不住你,你到了上京城,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阿旼头也不回,心里暗暗认定,踏出这间屋子之后,他便再没有这个娘了。
他伞也不撑,黑压压的大雪将他掩盖成了叶府中一点渺小而稚弱的影子,一路上他也没见到人,直到路过了叶小舟住的那间院子。
那日大雪纷飞,断了叶小舟想出去玩的念想,他被家奴们拘在院子里,无聊地上蹿下跳,最后爬上了这间阁楼,向外眺望,而后依稀从雪中看见了一个小黑点。
随着那黑点越来越近,叶小舟忽然看清了他是谁,他朝着阿旼喊了一声:“喂,你要去哪?”
阿旼在雪中抬了抬头,雪花落满在他的眼睫上,暖阁中的叶小舟化成了一个洁白而温暖的影子,他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有多羡慕这个人。
天生便备受宠爱,明明除了一张脸之外一无是处,却被那么多人捧在手心里,而他却不得不受着颠沛流离、寄人篱下之苦,如今连他唯一的亲人也不要他了。
他继续向前走去。
叶小舟仍然在暖阁中吵闹:“喂!叶小旼,你怎么敢不回本少爷的话?”
“喂——你到底要去哪?”
阿旼在这冰天雪地里几乎是一步一个深坑,但却没用了多久便走出了叶小舟的视线,楼阁内只有气急的叶小舟与闻声赶来的小家奴。
目送着阿旼背影远去的不止叶小舟,还有那跟了他一路却不敢靠近的江抚柳,她怕自己一旦上前,便就舍不得他走了。
记忆中大雪纷飞的白化为了眼前的三尺白绫,江抚柳伸出手,轻轻抚过那条白绫,而后又垂眼扫过旁侧的那杯鸩酒,她苦笑了一下,还是伸手抓起了那条白绫。
“阿旼……”江抚柳看着那雪白的长绫,忽然叹道,“娘那时候……应该与你一道走的。”
而后她不加犹豫,便将那白绫挂上了房梁,正要自戕之际,那候在一旁等着收尸的太监却道:“慢着。”
江抚柳身子一顿。
“有位贵人吩咐,圣上赐您三尺白绫,他赠您一杯鸩酒,上吊自戕走的不体面,倒不如一杯毒酒去的干净,”那太监垂首道,“那位贵人说,这杯鸩酒便算还了您生养之恩了。”
江抚柳孱弱纤细的身子忽而一颤,饮下鸩酒,七窍流血而亡,哪里会走的比吊于白绫之上要去的干净?
“他竟这样恨我……”江抚柳喃喃自语道,而后面颊上落下了两行清泪,“也罢,我依了他便是。”
偌大的叶府内,所有的家奴都被遣散殆尽,只剩下一席白色素衣的一位女子与一位颇为高大的宦官,那女子端起托盘中的酒盏,而后一饮而尽。
不过半晌,她便如一株孱弱的柳枝,被折断在了冷寂无人的厅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