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虎,你莫要太嚣张了!” 在鲁阳县衙的县令廨房内,王彦拍着座椅的扶手,以表现自己心中的愤怒。 可惜在赵虞看来,这位王将军此刻的行为充其量也就是无能狂怒而已,尽管嘴上叫嚣着要给他好看,却不见得真敢那么做——当然,赵虞会如此认为,一方面也是因为王彦并非是那种鲁莽冲动的将军,这倒是一项优点。 相比之下…… …… 赵虞不动声色地看向杨定,看着这位杨县令坐在座椅上若有所思。 不得不说,相比较王彦,其实赵虞更加忌惮杨定,毕竟王彦的‘上限’他大致是清楚的,撑死不过就是一名合格的领兵大将,很难有什么奇招、很难有什么奇谋,但杨定不同,赵虞可不敢小瞧这位在八岁时就名满王都的‘邯郸神童’,尽管他打小对这位‘神童’就不怎么感冒。 “延亭?延亭?” 似乎王彦也察觉到了杨定的走神,小声提醒着他。 听到这声提醒,杨定这才回过神来,在看了一眼四下后,他将目光再次投向赵虞,不卑不亢地说道:“周都尉,纵然你有千万条理由,但干涉我南阳郡的事务,这是你的不是……此举会造成各郡职权的混乱,继而引起更大的混乱,我想就算是陈太师得知,也不会支持你的所作所为。” 赵虞微微笑了笑。 他感觉很有意思——这杨定明明不了解陈太师的性格,但仍旧要拿陈太师来压他。 不可否认,倘若那位老大人在场,他确实不会支持赵虞的行为,因为那位老大人保准会自己动手革除了赵炳那小子的名爵。 去年心惊胆战地与那位老大人相处了许久,这一点赵虞还是可以肯定的。 当然,与杨定争吵这件事毫无意义,作为成熟的成年人,首先当考虑的是如何善后,如何给这件事收尾。 他笑着说道:“杨县令所言极是,周某确实不该越界插手鲁阳县的事,但谁让贵郡至今毫无行动呢?……那个赵炳,欺压良民、威胁县衙,鲁阳县上下无不嫌弃,暗地唾骂,然而杨县令、王将军,却无动于衷……周某觉得吧,有些事总要有人来做,既然两位迟迟不愿意为鲁阳县出面,那么由周某出面惩戒此人,亦无不可。……两位觉得呢?” 听了赵虞的话,王彦冷笑连连,但却没有再与赵虞争锋相对,显然,他对赵虞——或者对颍川郡也有所顾忌,不想因为赵虞而与颍川郡撕破脸皮。 毕竟王彦的首重是‘稳定南阳郡’,这是他兄长王尚德在前往南郡荆楚之地时交付给他的,即关系到王尚德对他的期待,亦关乎朝廷对他的期待,而为此他需要河南、颍川两郡的粮草支持。 为了一个赵炳,就与颍川郡撕破脸皮,甚至还要冒着被这周虎故意拖后腿的风险,这着实不值当的。 而相比较王彦的冷笑,杨定则是足足沉默了数息,旋即这才抬头问赵虞道:“周都尉可以保证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么?” 这个杨定,这次怎么这么好说话? 赵虞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毕竟在他的印象中,杨定其实也是‘无法无天’的家伙,遥想当年,为了阻止这杨定进攻黑虎山,赵虞派人将汝南县令刘仪、襄城县令王雍二人俘上山寨,可结果呢,杨定宁愿冒着两位县官、两位同僚被害的风险,也要教唆官兵夜袭黑虎山。 那时赵虞就意识到,这杨定绝非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在必要这时,这位温文尔雅的昔日神童,也会狠下心肠。 这样一个家伙,今日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这反而让赵虞感到有些不安,继而心生警惕。 “当然。” 在警惕地扫了一眼杨定后,赵虞笑着说出了他编造的故事:“鲁阳只是特例。……两位想必也知道,周某其实也是南阳郡人,曾几何时因为南阳的战乱而逃往昆阳。在此期间,周某也曾流落至鲁阳,幸得鲁阳县衙与鲁阳乡侯的赈济,因此,刘公以‘璟公渠’之事求到周某,周某又岂能袖手旁观?” 他这个编造的故事,也算是向王彦与杨定解释了他‘为何要替鲁阳县撑腰’的原因。 毕竟这件事还是要说清楚的,否则,他一个颍川都尉无缘无故跑来给鲁阳县撑腰,难免会招惹怀疑,继而将他与鲁阳赵氏联系上。 “哼。” 王彦再次冷哼了一声。 事实上,在听罢赵虞的解释后,这位王将军的面色已经好看了许多,因为他已明白,周虎之所以替鲁阳县撑腰,乃至因为曾经受过鲁阳县衙以及鲁阳乡侯的恩惠,并非当真要挑衅他兄弟。 但即便得知了其中原因,他对这周虎也依旧没有好感,冷嘲热讽道:“想不到你这个家伙,居然也会顾念旧日恩情?” 赵虞挑了挑眉,轻笑道:“王将军似乎对周某颇有成见啊?” “哼。” 王彦冷笑道:“周虎,那少给我装蒜了。……当初关朔率军来攻时,若非叶县给予援助,你昆阳如何能保全?就连王某麾下的军队,亦直接从士卒身上脱下了三千套兵甲,交付昆阳。可你是如何对待叶县、对待我等的?似你等自私自利之徒,竟受到了陈太师的赏识,这简直就是荒谬!” 赵虞笑了笑,耸耸肩说道:“那直说陈太师瞎了眼呗。” 王彦顿时语塞,甚至脸色也有些惊慌。 就在他想要解释之际,就见赵虞笑着说道:“我说王将军为何对我始终抱有成见,原来是这件事。容我在重申一下……”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件事,不过是交易而已,昆阳得到了叶县的援助,作为交换交换,昆阳也替叶县挡住了叛军的首年的攻势,为此我昆阳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王彦,你莫要口口声声说什么是叶县援助了昆阳,说什么没有叶县,昆阳就抵挡不住叛军,其实你也清楚,若我昆阳倒下了,下一个就是叶县,叶县援助昆阳,不过是在自保而已。因此,这根本谈不上恩惠,而是一场交易。……昆阳,不欠叶县,我周虎,也不欠两位。” 不得不说,相比较王彦对赵虞的不快,事实上赵虞对王彦同样也没什么好印象,因为在他看来,这王彦纯粹就是一个‘双标’,若非此人是王尚德的族弟,赵虞甚至都懒得与这种人争论什么。 硬要说感恩,赵虞与昆阳要感激的,也是那会儿支援昆阳的南阳军偏将孙秀以及其麾下三千南阳卒,尽管两者协防昆阳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让昆阳为叶县分担压力。 想到这里,他反唇讥笑道:“说起来,去年关朔猛攻叶县时,鲁阳亦是给予了叶县诸多帮助,然而在璟公渠以及赵炳那小子这两件事上,两位不也是丝毫没有相帮的意思么?” “你……” 王彦抬手一指赵虞,正要说话,忽然从旁杨定打断了二人的争论。 “无意义的争吵就到此为止吧。既然周都尉已保证下不为例,王兄,那咱们便就此告辞吧。” “……?” 王彦惊愕地转头看向杨定,那表情仿佛是在问:这就完了? 别说王彦,就连赵虞也感觉很不可思议——今日的杨定,让他感觉有点奇怪。 他故意对杨定说道:“赵炳那两万余亩田地,我不会还的。” 听闻此言,杨定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杨某也知那位赵公子平日所为,只不过,此人名爵乃朝廷授予,杨某亦不敢造次。既然周都尉亲自出面,杨某也不会不识趣到与整个鲁阳为敌,杨某只是觉得好奇……周都尉几时与刘公、与丁县尉结识的?是在当年五县围剿黑虎寨之前么?” 说到这里,他扫了一眼刘緈与丁武。 当年五县围剿黑虎寨时,他就怀疑他官兵中,丁武是继马盖之后的第二个暗中勾结黑虎贼的‘内奸’,而今时今日,这周虎与鲁阳县衙的关系,也验证了他当日的猜测。 只不过他依旧感到奇怪,当初的周虎,为何要向鲁阳县表明身份?而鲁阳县,为何又接纳了这周虎,暗中给他提供帮助? 莫非在此之前,这周虎其实就与刘緈、丁武结识了? 倘若如此,那唯一的可能就是…… “……或者说,周都尉弃寨而走的那次,其实是藏身在了鲁阳县?” 杨定暗中关注着堂内众人的神色,轻笑着问道。 听闻此言,屋内众人神色微变。 刘緈、丁武还好,终归是过了不惑的年纪,沉得住气,脸上没有丝毫表示,赵虞与何顺倒也能遏制心中的惊讶,唯独牛横脸上露出了几分惊讶,纳闷地看着杨定,那神色仿佛是在说:你小子是怎么知道的? “杨县令很在意么?” 微微皱了皱眉,赵虞假装若无其事。 “呵。”杨定轻笑一声,朝着众人拱了拱手:“告辞了。” 说罢,他转头看了一眼王彦。 看得出来,王彦仍旧满脸不甘心,不过他也明白,就算他继续留在这里,撑死了也只就能与这周虎互骂一通,却无法威胁到这周虎今时今日的地位。 愤慨之下,他重哼一声,拂袖而去。 看着杨定与王彦离去的背影,丁武皱着眉头来到赵虞身旁,低声说道:“公子,杨定方才所言……” 仿佛猜到了丁武的心思,赵虞微微摇了摇头,旋即若有所思地转头看了一眼牛横。 牛横方才那傻乎乎的反应,赵虞也有注意到,但一来他来不及阻止,二来,牛横的反应也未尝不可以作为另一种‘解释’,即他‘周虎’,是在当年逃奔鲁阳时,‘结识’了刘緈与丁武。 倘若不这样解释,那赵虞就得解释他几时结识的刘緈与丁武,甚至让杨定意识到,他‘周虎’结识刘緈与丁武的日期,要比这更早,继而暴露赵虞的真正身份。 这么一想,牛横方才那傻乎乎的反应,倒也是错有错着了。 只不过,这次杨定的反应,依旧让赵虞感到十分纳闷,按理来说,杨定应该不会如此轻易就退缩才对。 除非…… ……他已决定要将我除去。 赵虞皱着眉头思忖着。 而与此同时,杨定与王彦一行人已走出了县衙,碰到了在县衙外等候的赵炳与其家仆姚进。 那赵炳当即就迎了上来,一脸谄媚巴结之色地问道:“王将军,杨县令,不知两位是否讨回了我家的那两万余亩田地……” 王彦正在气头上,闻言劈头盖脸将赵炳骂了一通:“你在鲁阳不干好事,欺男霸女、威胁官府,还试图调戏那周虎的女人,鲁阳上下无不厌恶你,你要我与延亭如何为你说项?滚!” “王将军,您……”赵炳顿时傻眼。 见此,杨定在旁好言说道:“赵公子,那两万余亩田地你就莫要想拿回来了,那周虎吞下的东西,从来不会吐出来,你不是还有‘食千户’的特许么?日后好好过活,莫要再招惹县衙……如今的鲁阳县衙,有那周虎撑腰,即便你是朝廷授予的乡侯,也是得罪不起的。……回去吧,我与王将军也要回叶县了。” “这、这……”赵炳满脸惊愕之色。 见此,王彦怒道:“还不快滚?!” 赵炳总算是领教了上位者的喜怒无常,唯唯诺诺地答应,赶紧带着家仆姚进灰溜溜地离开。 只不过在走远了些后,他回头看向王彦与杨定,面色阴晴不定。 “乡侯,现在怎么办?”忠诚的仆从姚进低声问道。 此前在王彦、杨定二人面前唯唯诺诺的赵炳,在自己家仆面前倒依旧是很盛气凌人,他没好气地说道:“还能怎么办?先回府再说!” 说罢,他再次看了一眼远处的王彦与杨定,不屑的吐了一口唾沫。 呸! 亏他还以为这王彦、杨定二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事到如今,唯有请祖父相助了…… 赵炳心下暗暗想道。 他临漳赵氏,亦是邯郸一带的望族,在朝中亦有不小的人脉。 而与此同时,杨定与王彦则乘坐马车返回叶县。 在返回叶县的途中,王彦在马车内气愤地说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么?” 杨定轻笑着说道:“还能怎样?那周虎明摆着就是替鲁阳县衙撑腰,并非为了一己私利,即便事情闹大,也不见得陈太师就会责罚他……陈太师若不摆明态度,朝中谁会为了一个赵炳而将那周虎治罪?我想,就算是王将军,也不会这么做。” 王彦知道杨定口中的王将军指的是他的兄长王尚德,闻言不禁有些气馁。 这也难怪,别看他兄长王尚德坐镇南阳,手握十万兵权,但说到底,充其量也就是‘陈门五虎’这一级的将军而已,而尴尬是,陈门五虎有五人——哦,现如今有六人了,而他王太师一系,就只有王尚德一支。 这差别,也正是章靖、薛敖当初前后抵达南阳,浑然不将他们兄弟放在眼里的原因。 甚至于,相比较章靖,那薛敖的态度更加恶劣,简直就将他南阳军视做仆从军使唤。 可即便如此,他兄长王尚德骂归骂,但还是得老老实实听那薛敖的战略安排。 总而言之一句话,陈门五虎惹不起,陈太师更惹不起。 当晚,杨定、王彦一行人回到了叶县。 原本杨定还想尽地主之谊给王彦摆酒席,但王彦却拒绝了,气呼呼地连夜赶回宛城。 不得不说,这位王将军,这次可是气得不轻。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至于另一个原因嘛,目前南阳郡境内还隐藏着叛军的余党,想要伺机报复,这迫使王彦必须尽快赶回宛城坐镇。 鉴于王彦的坚持,杨定带着家将魏驰亲自将前者送出了城,旋即才返回县衙。 在回到县衙的廨房后,见四下无人,魏驰忍不住问道:“少主,真的就算了?” 只见杨定坐在书桌后沉思着什么,闻言反问道:“不然呢?找太师出面?或挑唆王尚德?……别忘了,陈太师目前就在朝中,有那位老大人在,朝廷不会为了一个赵炳而为难周虎,而陈太师,或许顶多也是写信训斥那周虎几句罢了,不痛不痒,毫无意义……” 他长吐一口气,沉声说道:“要除掉这周虎,就必须叫他无法翻身,令陈太师亦不好出面……” 听闻此言,魏驰惊讶问道:“少主莫非已有定策?” 杨定也不说话,在沉思片刻后,平静说道:“魏驰,你替我研磨,我写一封信。” 魏驰一愣,当即拿起砚台内的墨棒,替自家少主研起墨来。 见此,杨定沉思了片刻,提笔在一张纸上书写起来。 魏驰好奇地在旁观瞧,然而仅仅只是看了一个抬头,脸上便露出了惊骇之色。 片刻后,待杨定放下笔,魏驰欲言又止地说道:“少主,您何必主动去招惹这位,这位……” 他犹豫了良久,最终说道:“我怕少主引火烧身。” 杨定并没有反驳,似乎也承认了魏驰的观点。 他摇摇头说道:“是我小瞧这周虎了,我原打算在叛军之后再设法除掉他,岂料他趁此机会扶摇直上……现如今,就算我请出王婴,王婴也斗不过那位陈太师。如今唯有此人,能为我除掉周虎,最起码要让这周虎丢了颍川都尉的官职……” “话虽如此……” 魏驰皱着眉头说道:“一旦招惹上,日后恐怕就很难再摆脱这位了。” “我自有考虑。” 说着,杨定将这份书信递给魏驰,正色说道:“去吧,你亲自去一趟邯郸,将这封信交予……她。” “……是。” 魏驰抱拳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