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夜心无法忘记那一日在公主府中,兰陵崩溃大哭的情景。她亲眼看着自己曾经那样疼惜的少女放弃了自身应有的风度,在她怀里毫不克制地痛哭。
萧夜心想,兰陵内心的挣扎和绝望,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歉疚和痛苦,必定不比她曾经经历的那些来得纠结。而将这一切揭露出来的,正是兰陵过去一心祝福能够获得幸福的她——为了获得更多的支持,为了不让杨勇有任何机会再利用兰陵,她真真正正地在这个无辜的女子心头狠狠扎了一刀。
从过去只是委曲求全,到如今为了更好地活下去而主动去伤害别人,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孩子,萧夜心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再也无法祥和平静的内心令她唯有依托求神拜佛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她忽然开始理解独孤为什么总要诵念经文,那是只有这样做才觉得自己得到了宽恕。
慈恩寺的禅房里,萧夜心面无表情地落下了手中的棋子。她的对面,弘宣同样无声地坐着,观察着棋盘上的风云变幻,从棋盒里拈了一颗白子,顺势放去了棋盘上。
弘宣看了一旁快要烧尽的长香,道:“以前别说两炷香,就是一炷香的时间,你也未必坐得住。”
萧夜心只是淡漠地又下了一颗子,道:“不要跟我提以前,过去的事情没有重提的必要。”
弘宣暗叹,若还是执着于过去,他和萧夜心不可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对弈。事实上,他们已经维持这样的棋友关系有一阵子了。萧夜心每次来寺中参拜,都会跟他下上一局,下棋的时间越来越长,可萧夜心落子的速度越来越快——今天的这盘棋,胜负已见分晓,很快就能开始下一盘了。
“晋王什么时候回大兴?”
提起杨广,萧夜心冰冷的神情才似有了解冻的迹象,她眼底闪过一丝温柔至极的笑意,就连说话的语调都温和了不少,道:“不知道呢,兴许再过一阵吧。”
“听说高智慧和杨素正在对峙,王国庆那边也似乎极快抵挡不住隋军的进攻了。”
萧夜心抬眼恰要落子,听弘宣这样一说,她不免抬头去看他,目光中充满猜疑,问道:“太子告诉你的?”
弘宣未答。
萧夜心将白子落下,胜负既定,她却不见任何笑容,道:“不提太子,我们还能是朋友。我不管你在皇后身边如何为太子说话,需知道,你跟我已经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如今还能在这里下棋,不过是你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避开那些令人不高兴的事情而已。”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为你高兴。”
“为我高兴?”萧夜心困惑地看着弘宣。
“你的夫君才能出众,年纪轻轻已有卓越功勋加身,此次平定江南之乱又会荣耀而归,到时候大兴城中风头无两,身为晋王妃的你自然也会引来无数人的歆羡。”弘宣道。
包括弘宣在内,所有人都只是看到她表面的风光,那些九死一生,那些在独孤面前俯首帖耳的屈从,那些为了她和杨广的江山之约的忍耐,都被掩藏在那些看似辉煌的表象之下。没人见到她在深夜痛哭,没人知道她独自一人时总是因为觉得心累而忍不住地叹气,就连如今最了解她的杨广,也远在千里之外,不能给她任何的安慰。
而弘宣这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忽然触动了萧夜心敏感的内心。她甚至觉得他是在讽刺自己,毕竟她曾为了他不顾生死。
若是从前,萧夜心或许会当场翻脸,可现在,她将那忽然蹿上心头的怒意强行压制了下去,对弘宣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你,帮我找到了那个铁匠。”
萧夜心给兰陵看的那枚武器尖端的制造者,正是在弘宣的帮助下才找到的。她每每想起这件事便在猜测,如今的弘宣究竟是什么立场,他似乎依旧在为杨勇办事,往日没少在独孤面前为杨勇说话,可他又为什么要帮自己。
她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她还未曾察觉的阴谋,所以她并不抗拒如今和弘宣的接触。
“我只是在试图弥补过去做的错事,你不用谢我。”弘宣道。
萧夜心不解道:“做错的事?什么事?”
从他爱上张丽华开始,便是错,之后所有的俗世之情更没有对的地方。他因此贪、痴、怨、恨,这些本不应该存在在出家人身上的感情他都有了,如何不是错?他甚至因此曾害得萧夜心陷入险境,那是他在意的阿柔,是跟对张丽华的感情完全不同的存在——她很重要,只是在张丽华之后。
正如萧夜心说的,旧事已经没有被提及的意义,因此他只是摇头,道:“时候不早了,晋王妃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