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清圆不明白这一刹那,为何自己的心像失了章法般重重一坠,仿佛幼时偷喝了祖父的浓茶。
金光穿过树隙洒在李衎正拢着外袍的肩胛上,白得晃人眼。
祝清圆觉得自己也许是太累了,她低头揉了揉眼睛。
下一瞬郎君就走到了她身边,伸手揉揉她的头:“困了就去睡会儿。”
但小姑娘倔强地摇了摇头:“我答应了方丈给他修补壁画,李行,你陪我去城内买些色料吧。”
祝清圆也不是真的在征求他的意见,说完后便跑回寮房去拿碎银。
李衎静静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忽然想起他刚赶至扬州的那日,坐在茶楼里歇脚。
几个酸腐秀才正聚在窗下嚼祝家的变故,大约他们自诩才子,话头也只围着佳人转。
有人说曾在街头与祝家姑娘惊鸿一瞥,回去便痴了;也有人说祝家姑娘文墨之斐然不亚大魁;最后又有人总结起一句打油诗——勿叫神女入绮梦,自恃扬州有明珠。
只是,明珠只有被捧在掌心上,才能称之为明珠,否则与鱼目何异。
小姑娘此刻虽然荆钗素环也看起来很开心,但她不该是这样。
李衎舒眉一笑,他发现自己如今已经不仅仅是要护她无虞了。他想将这小姑娘捧在手心,让她重新成为娇泽无匹的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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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下一刻,尊贵无比的世子殿下便带着他的明珠,坐上了一辆牛车。
没有轿厢,屁股下垫的还是干草,牛身上满是牛虻和泥浆。
“李行,你的脸怎么这么黑,你的毒又复发了吗?”祝清圆眨巴着眼问。
“……”郎君没有回答,只默默伸手,将祝清圆的脑袋重新摁回自己肩膀,无声地命令她好好睡觉。
对面的圆空立马双手捂眼,小脸通红。而一直被勒在小和尚怀里的探花终于得以逃脱,忙不迭地往祝清圆怀里飞。
李衎不仅脸黑,额角也开始跳。
他从未想过本该是进京勤王救驾的自己,如今却带着一个小姑娘、一个小和尚、一只饶舌的鸟,坐着牛车去赶集。
这便是虎落平阳吗。
老牛拉着破车一悠一晃地,终于在午时将他们送入了槐邑县。
圆空小和尚此行是专程来给李衎二人带路的,壁上佛画所用颜料与寻常画本不同,只有用各类珍石研磨下来的色粉才行。
而槐邑县,能制此颜料的唯窦书生一人。
据说这窦书生本也是士族后辈,但他甘愿隐世而居,自号疏雪道人。
祝清圆本以为他是个拈须饮茶的叔伯辈,谁料圆空唤了几声后,一个年轻的青衣郎君从素白的纸山中直起了腰,衣襟半掩、长发垂散、抿唇皱眉睥睨而来。
“和尚来此作甚?”
一旁的祝清圆行了个礼,道:“是我们想来先生处讨买些壁画色料。”
疏雪道人冷嗤一声:“我非经商之人,不卖。”
祝清圆与小和尚面面相觑。
他又道:“你们走吧,莫扰我作画。”而后重新凝眉,举着笔在纸面上犹疑不决。
祝清圆好奇地探头看看,发现他画的是一幅寒林幽谷图,其间画了一辆停驻的青油小车,而他举墨不定,好像是被准备用作点缀的人物给难住了。
“不若将人画在树的另一侧,远离马车。”祝清圆开口道。
窦疏雪陡然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祝清圆一眼。慢悠悠问:“要给无隐寺补画的人,是你?”
小姑娘点点头。
方才一直傲骨嶙峋的书生突然笑了,懒散地放下笔:“这样吧,你帮我把这幅画完成,我便将颜料都赠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