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洞府略显昏暗,走廊上挂着怵人的鹿头标本。年轻女修打水、嬉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成了嘈杂的背景音。
杳姝定定捧着信纸,一半脸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桑柚见她久未出声,担心道:“杳姝姊妹,没事吧?”
杳姝将手中信纸叠起,风轻云淡:“没事。”
说着,她就要回房歇息。
“等等!”
桑柚踌躇片刻:“杳姊妹啊......可是负心人来信了?”
杳姝愣了楞,没做声。
“宗里多是吃过男修苦的女子,我活了这把年纪,一看你表情就明白......”她啐了一声,忽地眼神一亮,“你今晚随我去那‘游仙境’,保管让负心郎吃个大亏。”
桑婆婆歪脑袋,做了个眯眼睡觉的姿势,一溜烟跑了。
游仙秘境是近百年才诞生的‘梦中幻境’。只要买了‘游仙枕’①,一种两头有洞的瓷枕儿,神识就能在睡后进入‘游仙境’,与其他修士一起梦游。由于梦境依靠庞大的幻术阵法建立,如今幻修们愈发吃香,月俸高达数千灵石。
她往榻上一躺,将信纸一塞。鸽子精蹲在窗台上梳理羽毛,不时抖两下羽毛。
杳姝向来容易失眠。躺在榻上,她听见心脏一下下跳动。这器官好像不知疲倦,一出生就孜孜不倦地工作,从不懈怠。只是她不知道,它还能坚持多久。
杳姝向右侧睡,远离那倒计时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她沉入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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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时,她已身在庞大水乡的入口。
脚下有块白玉石碑,上面写着:【由此登仙,四方净土皆逍遥】。
好久不来,游仙境的细节做得更好了:夜色下的水路粼粼,背景满是人群.交谈声。鳞次栉比的商铺亮着灯笼,周围有飞蛾噗通噗通地撞上来。连空中的潮湿水汽,都让杳姝鼻翼泛出了油光。
——自更年期后,她就不这样了。
“等你好久啦!”
一个清秀的年轻姑娘跳过来,手中拿着一串蜜饯糖葫芦。杳姝一瞧,便认出那是年轻版的桑婆子。
“杳姊妹,在这儿没人用真脸真名,记得保护私密。”
杳姝索性变成了年轻的自己,只是削减了精致度。
“这是你年轻时候?”桑姑娘一口山楂卡在口中,“我原觉得你是个美人,不想你竟这样美……这种程度的美人也会被狠心辜负?”
“走吧。”
桑姑娘没挪步,眼睛直勾勾凝在她脸上。
杳姝:“?”
“再让我多看几眼。”桑姑娘道,“瞧着净化灵魂。”
杳姝:……
她们跳上一艘满载的木船。戴帽的船夫年轻力壮。他吆喝一声,挥动结实的臂膀,木船沿着岔口众多的水道缓缓前行。见杳姝盯着对方,桑姑娘拉了下杳姝,嗔道:“别盯着人瞧。”
“我只是——”
“只是什么?个人选择罢了。”
游仙境内充斥着逍遥所、秘境与试炼场,满足修士无法实现的欲望。有人直接在游仙境里长住,用劳动换取逍遥的资本。
她移开目光:“我们去哪儿?”
桑姑娘神秘一笑。
不多时,木船停在一家小店边。远远就听见店铺周围全是高声叫好的女修。氛围比男修看仙盟大比时还热闹些。
“灵兽宗夏开源!你把阿玉卖给人贩冒充纯阴炉鼎,我咒你内功从此不得寸进,心魔丛生,生儿子没XX......”
声音将空气振出波纹,船跟着震了几下。女修们群情激愤地挥手,骂声直冲云霄。一个中年妇女手中举着一个形状奇异的灵器。草屋上挂了两行对联:
【天下第一狮吼功,
骂尽世上负心汉。】
对面传来男人惊慌失措的声音:“谁?”
女孩儿听见熟悉嗓音,开始嘤嘤痛哭。薛娘铆足了劲儿,竟将那男修骂哭了。
“薛娘恨骂薄情郎时没发挥好,练了狮吼功。”桑姑娘用胳膊顶她,“要不去会会你那负心郎?用她的灵器可以传音,对方不在游仙境也可以。”
杳姝思忖片刻:“我自己说。”
薛娘瞥她一眼,娴熟地摆件:“帮骂人20碎灵,自己骂10碎。”
片刻,低沉温润的男声传来。
桑姑娘不知对方是惠顾她灵茶的‘玄天白衣大仙’,更不晓得那是浮云官,当即啐了口唾沫:“一听这男人就坏。”
杳姝没搭话。她背过身,深吸一口气:“宋大哥。”
对方似乎正忙,背景全是年轻弟子的夜练声,还能听见有人喊他师叔。陡然听见她声音,宋谨很快反应过来:“杳姝?”
他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你在哪里?气消了没?要宋大哥来接你么?”
就仿佛那夜的矛盾从未爆发。他惯会使这些温柔攻势,在无知不觉间令人缴械投降。
“我有事要同你说。”杳姝打断他,“我不回去了。”
对方默了须臾:“如果是因为那晚,那不过是……”。
“宋大哥,你爱我吗。”
对面顿了顿,立刻道:“自然。”
“但我老去以后,你还那么爱我吗?”她笑了笑,“你爱的是我,还是我年轻时的容貌?你对我褶皱面孔甜言蜜语的时候,可曾觉得恶心?”
“阿姝,你怎会这么想……”
“我不是一时赌气。”她语气淡淡,“离开你的日子还挺快活的。不必洒扫,不必做饭,不必洗衣,更不必看你脸色。我甚至疑惑,为何没早点动身?”
“……你在哪儿?”
他语气逐渐阴沉。
“人生苦短,匆匆十年。我们放过彼此。”她自顾自说下去,语气轻快,“我要去看看山川,河流,还有你说过的那些秘境。”
她从小就是个倔妞,曾为赌注单独上鬼山呆了一晚。他找到她时,小姑娘噙着泪,倔强地咬唇,单薄的肩胛不停颤抖。即便如此,她蹙着浓眉,一字一句:“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