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苍斋,西厢梢间。
明兰恹恹的躺在床头,丹橘小心翼翼的给她的手掌涂上?一层淡香的膏子,嘴里柔声数落着?:“……姑娘,怨不得老太太上?火;今日?你这遭事着?实是不当?的,老太太素日?把?姑娘当?心肝肉般,何曾让姑娘蹭掉过一点儿皮,如?今姑娘偏……”丹橘轻叹了一口气,“何必呢?姑娘且慢慢等着?就是了,贺家总有个交代的。”
明兰这一日?劳心劳力,正精疲力竭,懒懒的躺着?不想动弹,闻言轻轻嗤笑一声:“等?怎么?等?等到何时?等到我再?长几岁,等我没的挑了,等到贺家来提亲了,老太太去问‘你那表姑娘进不进门’?或是等我进门了,曹家再?来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逼着?我纳曹姑娘进门?!”明兰嘴角略带讽刺,“再?说了,依着?老太太的性子,等不了几天,就要给我另寻别的人?家了。”明兰又轻轻叹息了,低若无语,“正是不甘心就这么?算了,我才这样发?作了的。”
丹橘神色黯淡,轻轻放下白瓷青鱼尾纹的药瓶子,拿过已裁成?细段的纱布慢慢的给明兰的手掌缠上?,然后帘子轻响,小桃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头有几件碗盏,她把?东西端到床头,笑盈盈道:“我瞧着?姑娘晚饭没动几筷子,就求厨房里的连大娘给下了碗三鲜猫耳朵汤,现?擀的面?片,可劲道了,姑娘趁热赶紧吃吧!”
黑漆木的托盘上?摆了一个釉彩青花绿竹盅子,旁边并一副同色的碗勺,碗里头是翠绿的青豆,鲜嫩嫩的笋丁,切薄的鸡肉片,还有掐的小小的猫耳朵面?片,高汤香四溢,明兰倒也动了些食性,伸手去接勺子,小桃笑嘻嘻的端着?托盘让明兰舀着?吃。
“嗯!”明兰尝了一口,就觉得咸鲜可口,叫人?食指大动,抬头对小桃道,“连大娘做的面?点果然好吃,回头你抓二三十个钱去谢她了。”
小桃用?力点头,咧嘴笑道:“每回姑娘另外叫吃的,都会给赏钱,怪道今日?我一去,连大娘就兴冲冲的捅开?炉子呢。”
丹橘正一肚子担忧,见小桃全?然不往心里去的样子,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你这没心没肺的小蹄子!今日?若不是姑娘拦着?,我定把?你告给了房妈妈,叫你也吃一顿板子!什么?轻的重的也敢一股脑儿说给姑娘听!”话说的虽狠,手上?却不停,找了条帕子围在明兰脖子上?。
小桃吐了吐舌头:“吃饭皇帝大!”然后转头对着?明兰,大大的眼睛兴奋的扑闪了几下,轻声道,“姑娘,我去瞧过了,燕草和绿枝他们都睡了,老黄头和门房那里房妈妈会弄好的,今日?大奶奶和五姑娘也没来寻过姑娘,咱们出府的事儿不会有人?知晓的。”
明兰点点头,咽下一口鲜浓的面?汤,丹橘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待到明兰堪堪吃了个半饱,小桃端着?托盘出去了,她一面?往铜盆里投湿帕子,一面?迟疑道:“姑娘,那贺家便是如?今答应了,回头反悔了怎办?”明兰淡淡道:“自是有法子的。”
这一日?累了,丹橘服侍明兰梳洗后,便放了垂帐,往一盏鎏金铜熏炉里点了驱蚊虫的熏香锭子,熄了灯火后她轻手轻脚的退出去,明兰挽着?松松的头发?扑在枕头里,偏偏越累越睡不着?,越烦恼,精神越亢奋。
明兰不怕面?对喷火恶龙,全?力一搏,输了也无憾,可老天爷这次给她安了个小白花对手,如?果是像林姨娘那样的伪白花真食人?草还好,明兰可以打点起全?部精力来对决,用?什么?手段都不会有心理负担,可这回遇上?的却是货真价实的小白花。
卑微,憔悴,家世破落,她望向贺弘文时的目光,充满了绝望的欣喜,好像地府里的鬼魂仰望人?间,林姨娘勾上?盛老爹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为了什么?,可曹锦绣却不一样,她对贺弘文是真心的;说实话,明兰不是没有恻隐过,可是为了自己,她没工夫可怜别人?。
世界上?最纠结之事,莫过于此。
明兰仰卧在床上?,抱着?被子轻轻叹气:她果然是个有良知的人?哪。
还有贺弘文,明兰的心情?也很复杂,那曹锦绣从容貌,才学,到家世涵养,一切的一切,什么?都比不上?自己,如?果这样贺弘文还是选了曹锦绣,明兰也许会很郁闷,但却会很敬佩他——不论古代还是现?代,没几个男子能为了情?感和怜悯而放弃现?实的利益。
姚依依的顶头上?司,那位法官老太曾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男人?,还是心肠软一点的好。这句话引起办公室里一众小姑娘的嗤声,谁知组里其他几个中年阿奶和老年阿太都连连点头;心软的男人?固然很容易被拐,但也会舍不得多年经营的家庭,他们虽然迷惑于新欢,但对旧爱也是恋恋不舍,而只要女人?撑得住,时间,是在妻子这一边的。
办公室里有一个大款的女儿,听了之后也点头称是,她那无坚不摧的老妈就是这样熬过了无数风波,笑到了最后,如?今老爹老了,身体也吃不消了,反而留恋家庭温暖。
其实心硬的男人?比心软的男人?危险的多,他们喜欢你的时候,固然是千依百顺,心志坚定,可一旦变心,那翻脸比翻书还快,说离婚就离婚,一点情?分都不留,经典案例:徐志摩。
后来,姚依依在民事法庭工作的时间越长,见过的悲欢离合越多,就越觉得法官老太果然是过来人?,话很靠谱。
明兰心乱如?麻,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贴烙饼,这么?翻腾了一个多时辰,睡的头也痛了,便爬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又觉得心情?烦闷,索性穿好衣裳走出去,穿过屏风隔架,见丹橘沉沉的睡在外间的填漆床上?,睡着?了还深深皱着?眉头,一脸疲倦。
明兰放轻手脚,尽量慢慢移动脚步,好在现?下夜间渐寒凉了,两边抱厦都关着?门窗,小丫鬟们都睡的沉,明兰才得以溜出院子。
夏末的夜空,静谧异常,映照着?园里一片黯淡,一弯惨白的月牙若隐若现?,如?同尖尖翘起的兰花指,晶莹剔透中带着?一抹欲语还休的暧昧,明兰顺着?小径慢慢走着?,园中草木幽静,枝头上?的桂花和池塘里的荷花争相吐着?幽幽的清香,清冷香馥。
明兰心情?舒畅了许多,要说这胎投的还不错,盛老太公投资房产的眼光极好,在京城这地面?上?能有这么?一座小小的园子,真是不容易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明兰一肚皮的闷气都走消了,夜晚地气潮湿,明兰觉得寒意上?身,瞧见不远处的山石边上?有一簇茂盛娇美的玉簪花,明兰心头一喜,如?今玉簪花眼看着?渐落季了,便想摘上?几朵就回去睡觉了;谁知刚走近几步,就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明兰见疑,撩起衣裙轻悄悄的挪过去,挨着?那一簇玉簪花低低蹲下,凑着?往里瞧,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只见山石下依偎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亲热的低声说话!
明兰当?即顿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额滴神呀,这是什么?黄道吉日?,一天之内捉到两次奸!
我党在上?,明兰可以举三根手指对伟大的土星发?誓,她绝对支持自由真诚的恋爱,虽然幽会不可取,但司棋精神可嘉,这年头,不惦记着?往老爷少爷床上?爬的女孩总是可敬的,回头让大嫂子放一批年纪到了的女孩出去,再?把?门禁看严些就是了。
于是在楞了三秒钟后,明兰决心撤退,谁晓得,就在这个时候,山石那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女音:“……靖哥哥……我,我……”
语音娇柔婉转,情?意绵绵,听在明兰耳朵里,不啻打了个晴天霹雳!
如?兰居然当?了蓉妹妹?!
这么?一吃惊,明兰猛的往后退了一步,顿时弄出了些声响;山石那边随即传出惊呼声,那两人?似乎说了些什么?,然后一个人?匆匆离去,另一个朝这边走来。
一阵拨拉草木,如?兰一脚跨过树丛,从玉簪花堆里看见了满脸尴尬的明兰,她的裙子被枝叶勾住了,如?兰顿时柳眉倒竖,双手叉腰:“你在这里做什么??!”
明兰啼笑皆非,你五小姐才是被捉住奸的那个好不好!这句台词应该是她的!
“我我,我…晚上?吃撑了,走两步消消食。”明兰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她有什么?好心虚的,随即抬高音调,眼睛盯着?如?兰道:“五姐姐又在这儿做什么??”
如?兰凶巴巴的脸上?居然也飞起两片红云:“关你什么?事?!”
“哦,原来如?此,那妹妹继续去走走。”明兰作势要过去,却被如?兰一把?捉住,比武力明兰从来不是她的对手,当?场被拖着?往后走去。
“这么?晚了小心着?凉,咱们赶紧回去吧!”如?兰宛如?拖死狗一样,生生把?明兰拖走了。
“我自己走,我自己走,你先放手呀!”明兰手臂被掐的生疼,丝丝的抽冷气,但她到底不想声张,只好就范。
明兰想去寿安堂汇报突发?情?况,如?兰却硬要捉明兰去陶然馆,狭路相逢勇者胜,比较彪悍的如?兰获得最终决议权。
到了陶然馆,其余丫鬟也都睡了,只有小喜鹊一个在屋里,守着?一盏幽幽的灯苦苦等着?,她一见如?兰回来,大大松了一口气,谁知后头还跟了个明兰,这一下她脸色苍白,急的几乎要哭出来了。明兰心有不忍,这种?事闹出来,如?兰或许没事,小喜鹊却不死也要脱层皮,便安慰道:“别怕,别怕,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
这句话一说,小喜鹊真的哭出来了,如?兰正烦着?呢,不耐烦的喝道:“哭什么??!我还没死呢!轮不着?你!”三言两语把?小喜鹊打发?下去了后,捉着?明兰直直的往里屋去了。
进了屋后,把?明兰按在床沿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面?色威严,气势汹汹,但略微闪烁的眼睛出卖了她的心情?,想了半天,只低吼道:“你,不许说出去!”
明兰十分好笑:“妹妹什么?也没瞧见呀。”
如?兰脸上?涌起一片暗红,吞了吞口水,狠狠瞪着?明兰,明兰也微笑着?看回去,两姐妹斗眼鸡一般僵持了半天,如?兰才悻悻道:“反正你说了我也不认,没这回事!”
这就耍起无赖来了?!明兰十分意外,好笑道:“是没什么?事呀,太太本就有这个意思,姐姐何必如?此,真要传了出去,岂不好事变坏事?”
自从墨兰出了那件事后,海氏愈发?严谨门房,能在夜晚进入盛府,绝对不是外人?,明兰略略一思索立刻就想到了,海氏防线唯一的疏漏就是后园外边的那一排学馆,巧了,现?下正住着?一群青年才俊不是?秋闱分三日?考,不像春闱要被关到考完为止,秋闱每考完一天,是可以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