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金大街上车马喧嚣,热闹非凡,西大街上的乞儿们瞧着这边人多,都挤着往这边来,盼望着马车中的贵人们能发发慈悲,随手赏一点都够他们吃上许多时日。
但贵人们显然比他们还紧张。
“老爷,”一辆灰色马车中,妇人反复拨弄侧壁上的小香炉:“一会儿见了秦相,我该怎么称呼?”
“反正不叫秦相。”她身侧的中年人穿着常服,却通身都是官场派头:“急什么,跟在别家夫人后头,人家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还能出错?”
“老爷说的是。”妇人随口应了,手里还是不断拨弄香炉,那官员被响动吵得十分不耐,抓住她两手按在她自家的膝盖上:
“我知你烦心,秦阿房身份尴尬,处理不好难免惹她不快。但你稍微想想,今天这日子,太后怎么可能不派人来?跟着宫中女官称呼总不会有错的……”
他话没说完,长街之外一人打马而来,一身暗红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端的是英姿飒爽好儿郎。但要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位“好儿郎”侧坐在马上,脊背挺拔,头上却束着金红樱冠——
正是奉旨出宫的女官到了。
妇人掀起帘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艳羡道:“在这大荆都城也只有女官能出门不遮面,若叫我也这么风风光光地走一回……”
官员打断了她:“好在何处?女官在宫中蹉跎,将来连个好人家也许不了,没有丈夫,在大荆终究要受人磋磨。真是妇人见识,就算是太后想派人出来看看秦相,也得给这女官找个由头,八成是给禁军那几位年轻统领做‘代夫人’,也不知借得是哪一位的名。”
这人猜得没错,怜光此来,正是替花成序花统领赴宴。花成序虽然比他族弟年长,却有不少风流韵事,秦楼楚馆,皆有他的薄幸之名。花家的门第摆在那,同地位的家族看不上他浪荡,小家族的姑娘花家又看不上,因此成家一事一直耽搁着。
太后此番点了花成序,未必没有让怜光相看一番的意思,若是有意,给他做个侧房也是配得上的。
怜光翻身下马,顺手从马匹身侧解下一个包袱,抖开来却是个木盒:“禁军鸮卫花成序代夫人,问大都督安。”
盛司拱手回礼,嘱咐人将马牵下去,又回身唤来一名侍女:“给大人带路。”
怜光再次谢过,跟着那小丫头走进了正门,入眼便是开阔的前厅,两侧是森森翠柏,林木高大,自成威慑。
侍女回头对她浅笑了一下:“大人,咱们的路在右边。”
怜光见她年纪小,便逗了一句:“我是女子,却做男人装扮,你如何分辨该引我向哪边去?”
夫人小宴自然不只是夫人聚会,只是男女宾客向来都是分开招待,妇人们从侧门入府,女官因为身份特殊,略有不同,得先从正门进来,再去后院拜会当家主母。
侍女笑道:“如何不知?我们小相爷都吩咐过的,说若是在正门见了顶俊俏的红衣公子,便引到园子里来。”
怜光也笑:“这是你家小相爷会说的话!”
两人踏上林中石路,阳光斑驳,林风阵阵,一路走来只觉心中平静了不少;
林木将近之时就能听见隐隐的丝竹声,音调时而欢欣喜悦,时而温柔款款,光听声音便仿佛看到了这府中富贵靡靡的模样。
怜光便能断定,这场宴会确凿是秦阿房在主持无疑。
出了石路,只见一条宽阔驰道,对面黑墙黑瓦,乐声便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越往前走,乐声越胜,侍女估算不错,时候一到,怜光果然见到了一处可怜可爱的月亮门,上书“幻园”二字,里面不时传来女子的谈笑声。
陆续遇见三三两两的华服妇人,见了怜光,都含笑行礼:“我就说么,阿房在此,太后必然是要派人来看的,这不,果真就叫我们见着怜光小相爷了。”
怜光寒暄了几句,转头对侍女说道:“你去吧,孟慈音孟大人的代夫人也出发了,再有盏茶功夫便到。”
侍女俯身称是,离开园子。怜光穿花拂柳,一路寒暄过去,几番询问,终于叫她打听到了秦阿房的位置——
还是跟从前在宫中一样,遇见这种场合就爱躲清闲,桔子桂圆在外面忙得团团转,她倒好,一个人躲到内湖边上来喂锦鲤了。
怜光远远见了一个坐在大石上的鹅黄身影,唤了一声“姐儿”,锦鲤被她吓了一跳,在水里扑腾着金灿灿的大尾巴;
水珠飞溅,那少女就抬手挡了挡,回头见是故人,眉梢眼角都透出了欢欣笑意:
“怜光,快来!”
怜光却一时说不出话了。
阿房容光,更胜从前。
明明是代表奴身的双丫髻,两个圆圆的小鼓包扎在两侧,却越发显得她娇艳动人,那鹅黄襦裙温暖明亮,色泽纯正,怜光久在宫中,一看便知是蜀中贡品,恐怕刚到朝中就被太后送入了秦府的库房;再经过尚衣局三十六位绣娘日夜赶工,为她量体做了这一身——
奴服。
奴奴该有的打扮,她一样没落;可你看着这个人温柔从容的眼睛,又完全没法想象她小意侍人的模样;
此人天生便居上位,虽然并非出自本意,但几乎所有人看见她时都会自觉地退到服从的位置;
现在,奴服恰到好处地收束了她的锋利,反倒让人注意到了她气势之下明艳的五官来。
“惜尘呢?”秦桥见她愣着,便走上前去牵她的手:“在宫中照顾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