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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1 / 2)


入夜。

宵静的钟声响了百下,百姓归家闭门,烛火摇曳。

两个时辰后,偌大的上京城渐渐沉寂了下来。突然,夜空中传来一声尖利的长哨,紧随其后空荡无人的长街上,重甲横行,马蹄声与兵戈声交杂,由远及近,直至街中。

永川谢侯府,前堂后院的灯火依旧通明,正堂檐下两盏廊灯犹为昼亮。

府中无奴仆动静,连巡夜的侍卫也不见一个,只堂中坐了一个俊雅的年轻男子,身着白衫,手边的小几上放了一壶清酒。

是永川盛名的仙人醉,他打小就饮的,味道早已熟悉。

只是今夜多添了一味毒。

谋逆罪诛九族,作为权力斗争的失败者,他永川谢氏将举族覆灭,从此消失在上京朝堂。

如今,他的父辈亲朋属下私臣皆已获罪伏法,此案牵连者甚众,而他作为谢侯世子,潜伏奔逃一月有余,终究是抵不过穷途末路。

七日前,他最疼爱的幼妹连同腹中尚未出生的胎儿也在狱中丧了命,那是他最后的亲人,是陛下青梅竹马的宠妃。

没有了亲人与牵挂,他在这世上,又如何继续苟且偷生?于是心灰意冷回到了天子脚下。

他回来,就是来送死的。

家中奴仆早已散尽,他花了三个时辰点亮了府中每一盏灯。

“世子,大门打开了。”黑衣男人从外面走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畏惧,亦没有彷徨。

他的手上持了一把长剑,剑柄上刻着飞鹤纹,是永川谢氏的象征。

进门之后,他就立在了一侧,静默地垂眸,似乎连呼吸都不会有半点声音。

堂上的白衣男子也没有说话,只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目光穿过中庭的幽暗,看向远处的侯府大门。

影壁遮挡了他的视线,青石板上落着皓月的余晖,像是渡上一层银色的光亮。

看了片刻,他拿起手边精美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酒,酒杯握在手里随意把玩着,仿佛仍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的上京谢二郎。

“子燕,你走吧。”谢逸的声音犹如叹息。

黑衣男人愕然抬眸,视线终于落在对方的脸上,“世子?”

谢逸淡淡地看着黑衣男人,约莫是在描摹对方的神情,可惜十几年过去了,他从未看清这个人的喜怒哀乐。

“自八岁你入府,我谢家从未对你有过一分厚待,苛刻如此,你还能跟着我到今日,我谢少衡感激不尽。如今,我放你自由,你不再是我的影奴,也不必成日护我性命,学我习性为我而活……”

谢逸稍顿,挥了挥衣袖,撇开视线,“走吧!”

子燕摇了摇头,倔强地唤了一声,“世子。”

竟是有抗命之意。

谢逸不禁再直视他,沉声道:“你应当明白,如今永川谢氏已经管不住你了,你能走的,当然,我也没什么可给你的。约莫过了今夜,这座府宅也要换了姓名,你要是缺些生活盘缠,自取便罢了。”

子燕依旧摇头,“奴不需要。”

谢逸疑惑不解,手中的酒杯也下意识放下,好奇地问:“你不走?”

“不走。”子燕语气坚定。

谢逸被忤逆的时候极少,按照家规,影奴是没有人权的,最好的归宿也是主死奴亡。他好心放他自由,这人竟然半点都不领情。

谢逸不禁气得质问:“难道你还要跟着我一起死不成?这毒酒,可没有准备你的!”

子燕轻轻看了一眼那酒壶,心念一闪而过,随后垂下眼眸,不做声。

谢逸等了等,没得到回答,便恨这小子就是个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葫芦,到最后还要来气他一着。

若换了平日,自然会将他臭骂一顿,然后逼他说出几句言语来,然而此时此刻,连性命都不顾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他轻轻一笑,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罢了,你是个忠心的,可惜,我真的不需要了,何必为了一个将死之人送了性命?”

“谢家待你不好,父亲也极为严苛,你逃过几次,如今可以走了。我是真的放你自由了,以你的武功能力,赶在他们之前,应当能逃脱出去。出了上京城,向北走,去瀚海,你不是一直想去找你亲娘吗?”

谢逸的语气和缓而温柔,像是在哄一个孩子般。

“她也许还活着,等着你给她养老送终,你要回去好好孝敬她。”

子燕的眸光微闪,似有动容。

谢逸看不清子燕的神情,见他仍是沉默,也不想再多说话,话已至此,他再次端起手边的酒杯。

仙人醉的味道,应当是极好的。

人生到死,最后一刻还能享受一番故土特有的滋味,应当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他这么想着,突然,面前的黑衣男人扑通一声跪下,“世子。”

“作何?”他惊得杯中的酒都洒了些。

子燕抬眸,与他直视,寡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恳求,“世子,奴替你入罪。”

不等谢逸开口,子燕又道:“奴是你的影奴,与你相貌极为相似,替你一次生死危机,本就是侯爷养我十余年的目的。以世子的武功才智,亦能在捉拿者到来之前离开上京城……”

“我离开有何用?”谢逸怒而起身,指着子鱼,说不清是气还是恨,“我家破人亡,孤寡一人,终生无法以真面目见世,活着有什么意义?”

“回永川,世子还能东山再起,王党专政二十年,侯爷固然有野心,但也是为了陛下才起事的,世子就不想报仇雪恨吗?”子燕目光灼灼。

他甚少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十几年来,他就像是谢逸的一道影子,谢逸知道他在,旁人却不知。

所以见他言之凿凿,语气恳切,谢逸一时无言。

他沉默了下来,子燕说得对啊,他如何不恨,如何不怨?可这,也许要花费他数十年的时间,他走投无路心灰意冷,连同胸腔里的恨意也被掩盖了。

而眼下,子燕提醒了他,他终究在思索片刻后,恍然坐回了椅子上。

“今日,你的话,似乎多了些。”谢逸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大脑深处似乎有一根弦一下绷了起来,扯得他生疼。

座下子燕叩首一拜,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大礼,然后将手中的长剑双手奉上,“此剑,是世子所赐,若有朝一日,奴有幸生还,再来寻世子拿剑。”

谢逸凝视着子燕的脸,眉目一如他的样子,不是亲近长随之人,断然是分不清的。

不知是什么情绪萦绕在他心底,连带着声音也哑了些,他轻声开口:“来世,你还要做我的影奴否?”

子燕默然,不答。

不知过了多久,谢逸愤然起身,夺了那柄长剑。

“罢,剑我拿了,你便不是我谢少衡的人,我自己的事,一个人担。谢家待你不好,时至今日,你不必如此。”

长街上,重甲声愈发临近,谢逸大步流星往外走,子燕跪行两步,扯住了白衫一角,“世子……”

谢逸不理,胸中烧着一股莫名的怒火,硬生生再走了两步,子燕仍大力扯住,“世子,奴……奴自愿。”

男人的声音几近哀求,又带了一丝忐忑,像是要哭出来了,他扯着谢逸不放手,直把谢逸弄疼了。

两人僵持着,谢逸盯着子燕的脸,这张与他近乎一样的脸。

“为何?”谢逸问。

子燕摇了摇头,眼中含着一丝哀戚,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起来。”谢逸命令道。

子燕纹丝不动。

“你给我起来!”谢逸发了飙。

子燕跪得笔直,手上拽得现出青筋,却牙关紧闭,始终不曾开口。

两人以沉默开战,半晌,谢逸僵持不住,又气又恨地推了子燕一把,“你这闷葫芦,到头来还要气我,就不会说个心里话让我知道么?”

子燕被推得身体往后扬了一下,仍旧抓着谢逸的衣衫不放手,他仰头望着谢逸,沉静的双眸似乎带了一丝微浅的笑意。

谢逸长叹一声,终究是拗不过,败下阵来,无奈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子燕的头顶,含泪道:“终有一日,我会光明正大地回到上京城,等我……”

府门外,重甲马蹄声止,兵戈杵地,赫然撼天动地之势。

“吾乃京畿卫统领王黔,叛乱谋逆之贼,速速束手就擒,今夜尔等插翅难飞!”

府内,谢逸的话没有说完。

他想说等他回来,他一定带他走,带他去瀚海找他的亲娘。日后有什么请求,他也一定应他,只要他等他。

可惜子燕没有时间听,府外包围捉拿之声,惊得他脸色大变,径直推了谢逸一把。

“世子,走!”

……

永川谢侯府。

夜深人静,一片黑暗中,仅剩窗台上落着的一点点月光。

年轻的公子躺在床上,被锦被华缎包裹,稚嫩而俊俏的脸庞呈现痛苦之色,他眉头紧锁,额上冒了一层细汗。

他的手紧紧抓着自己胸口的绸衣,像是呼吸不过来一般,好一会儿,从他口中惊呼一声:“子燕!”

谢逸从睡梦中醒转,迷茫地睁眼,愣了许久,只觉得胸口疼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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