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莹莹老家在昌化,距离杭州100公里,周六一早,她从马家接回茵茵,开车直接过去,中午就到了。
大伯杜国威比父亲大6岁,还不到70岁,早年身体?还算硬朗,05年出了交通事故,左腿断了,走路一瘸一拐,就此不太爱出门了。前年杜国威中了风,瘫在床上,像熬到尽头的蜡烛,一天比一天衰败。
每逢过年,杜莹莹全家都回老家住几天,杜国威一家也?常来杭州。这一世,杜莹莹离了婚,和父母闹僵,过年就没再回去,托杜姗姗带了礼物。
镇子比记忆中陈旧不少,也?没那么多人:杜莹莹茫然,才发现,现在是2010年,再有几年才发展起来。
父母兄姐都到了,亲戚朋友和邻居在家中穿梭、慰问,她站在门口?,看看自己和茵茵的深色衣服,觉得还算妥当,拿起黑箍戴上,给女儿别上一朵小白花。
上一世,大伯也?是这两天去世的,杜莹莹并没奇怪。
“人啊,这辈子,就这么回事。”陈秀英安慰痛哭流涕的伯母,“行了行了,总算走的没受罪。”
伯母憔悴的没法看,“昨天他?想吃口?饺子,我胳膊疼,说明天给你包,天黑就喘不上来气?了。”
陈秀英也?直抹眼泪,“国威是心?疼你,省得你再受罪。”
照顾病人是很辛苦的,杜莹莹退出门外?,走到女儿身边。
换个场合,三个孩子早就嗷嗷叫着玩“大富翁”,今天都被大人提醒过,老老实实待着。
年纪大的病人,家里或多或少有准备,大伯家的堂哥杜鞍山堂姐杜芳芳悲戚是悲戚,倒也?还算镇定,把病历和拿药的单子给亲戚们看:“今年不太好,本来打算,年底去城里疗养疗养,和二?叔聚一聚,没来得及。”
客厅的杜国志把脸埋在双手里,动也?不动。老兄弟俩感情一直很好,连带妯娌儿女,几十年没红过脸。
新铺盖新衣裳新鞋子,棺木是60大寿就备下的,一家人嚎啕大哭,叠叠纸钱,接待客人,说着逝者?的好话,傍晚精疲力尽地聚在一起,商量后面的日程。
“按照爷爷奶奶的旧例,停三天,周一火化,头七下葬。”堂哥看着日历,抹抹眼泪,“不年不节的,你们都忙着,别耽误正?事。”
杜国志沉着脸,“我留下。”陈秀英自然跟着。
杜英山皱眉,“周一单位有个会,不好请假。”
杜国志摆摆手,“回吧,你们心?意到了。”
杜姗姗是私企,没那么多死规矩,“我请天假,周一晚上再走,涛涛跟他?爸先回。老三你呢?”
她已经给店里打过电话,请好两天假,“我周日走,茵茵要上课。”
大致时间定下来,堂嫂就去收拾屋子,准备留宿,杜芳芳带着丈夫孩子回家,留下杜鞍山陪着。“您也?早点歇吧,对了,体?检每年都得做,可不能耽搁。”
陈秀英忙说,“做呢,做呢,每年都做,查的细着呢。”
近两年,老两口?的体?检是在杭州最好的三甲医院做的,杜莹莹办的VIP套餐,林林总总几十个项目,花费不菲,比往年找的体?检公司详细得多。
杜鞍山又说,“二?叔,我爸留下话,我妈跟着我,芳芳那边....”
杜国志疲倦地摇摇头,“不说这些。”
杜莹莹移开目光:上一世,杜鞍山继承了大伯的房子和大部分积蓄,杜芳芳只拿了几万块钱。伯母和儿媳合不来,要跟杜芳芳生活,杜芳芳丈夫不同意,把自己母亲搬过来,家里鸡飞狗跳,最后离了婚。杜芳芳住回娘家,和母亲嫂子闹得不愉快,又舍不得孩子,心?力交瘁,看上去比她大十岁。
当晚谁也?没有心?情,随便吃些,男人守夜,女人孩子天黑了便睡下了。
杜家祖业有个不小的院子,后来杜国志胆子大,有出息,到杭州做生意、开店,买房,杜国威留在昌化照顾老人,留守家业。
杜莹莹爷爷去世时,把房子留给杜国威,老物件一人一半。杜国志没什么意见:早年他?做生意的本钱是从家里拿的,现在嘛,杭州房价可比昌化贵多了。
茵茵连续两年没在老家住过,有点忘记了,可见到大院子,又想起来了,在炕上打滚儿。
“茵茵,明天早早就得起。”杜莹莹盯着笔电屏幕,“作业做了吗?”
2010年的小学生不像后来“快乐教育”,从上到下减负,不许排名次不许说成?绩,现在得写作业,常考试,老师也?很负责。
茵茵理直气?壮地答“写完了”,瞥着房门,想溜出去找表哥表弟,又不太敢。
手机振动,孟卓然发来短信,问,有没有要帮忙的,要不要来接。她回复“不用了,周日晚上就回去了。”
房门一响,杜姗姗进来了,对莹莹说,“找你弟弟去吧,半个小时就回来,不许吵到大人,啊?”
小姑娘高兴坏了,见妈妈没反对,一溜烟溜走了。
杜莹莹目光从大众点评网移开,有两位熟客说,奶茶不如以?前的好喝。“干嘛?”
“你出多少钱?”杜姗姗搓搓拇指中指,“给我吧,明天爸妈统一给。”
按照礼数,葬礼礼金一般以?全家名义赠送。
上一世嘛,杜莹莹和马浩宸送了1万块,这次她用白信封装了5000块。
杜姗姗接过去,朝厢房努努嘴,“妈正?劝伯母呢,你也?过去待会。”
杜莹莹耸耸肩,实话实说:“算了吧,万一我过去了,妈骂我,伯母还得劝妈,那不乱套了。”
杜姗姗被噎住了,恨铁不成?钢地瞪她:“老三,你现在怎么跟个三岁小孩似的?你你你,我跟我儿子说话都没跟你这么累。”
“三岁多好啊。”杜莹莹翻着网页,“我挺想变回去的,年轻啊,皮肤好,不用干活,不用上班,不用写论文。”
杜姗姗翻翻白眼,走人了。
一分钟不到,姜佳进来了,脸色僵硬,不等她招呼就坐在炕上。“莹莹,见你一次可真不容易。”
“嫂子,今天是大伯的日子,这里是大伯家。”杜莹莹关闭网页,“你到我这里打架,不合适吧?”
“谁找你打架?”姜佳被气?笑了,声音放低了,“我跟你说说话,聊聊天,不行吗?”
“好啊。”杜莹莹奇怪地说,“二?姐没给你和哥说吗?我店里开分店,下沙那边的新店归我负责,白天上课,晚上看店,茵茵都跟她爸爸说,妈妈好辛苦。”
言下之意,一家人总得互相体?谅。
姜佳噎了一下,抱着胳膊,“莹莹,再忙也?得回家,也?得看看爸妈,你还得让爸妈请你不成??”
杜莹莹看看周围,“我是怕爸妈生气?。我这人,不会说话,不会哄人,从小就不招人喜欢,家里是知道的。再说,现在茵茵上学了,我一个人,店里也?忙,时间确实不如以?前多。”
面前像个刺猬竖起尖刺一样?的年轻女人,是姜佳从未见过的,无比怀念以?前乖巧温顺的小姑子。
“莹莹,你打算闹到什么时候?爸妈年纪都这么大了,身体?也?不好,我们做儿女的能不能体?谅体?谅,别给爸妈添麻烦?”姜佳压低声音,“你对我和你哥有什么意见,你可以?说出来,别闹的家里人这么难看。那天的事,你哥很不好受,浩浩问我,为?什么,为?什么奶奶和姑姑....”
杜莹莹测过头,心?平气?和说,“嫂子,我心?里想的,你和哥心?里清楚,二?姐也?明白。上次二?姐找我,我对二?姐说了,现在也?对你说清楚:我有茵茵,房子,有车,有我的事业,我想要什么,我自己能挣,我不惦记别人的东西。”
这几句话把姜佳气?到了,“你什么意思?你说我和你哥惦记爸妈的东西?是爸妈....”
门开了,两个小脑袋挤进来,是茵茵和宋文涛。
两个大人挤出尴尬的笑容,看着孩子从鼓鼓囊囊的小书包掏出什么,并肩溜走了。
“算了算了。”姜佳悻悻地站起来,“莹莹,从前年开始,你,你就跟家里人赌气?,家里人为?你好,劝你别离婚....”
杜莹莹打断她,“我离不离婚,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选择,茵茵也?懂事了,请你不要再提。”
周日,全家人向逝者?行礼。
短短三天,杜国志老了十岁,头发花白,整个人佝偻着,仿佛生机被一丝丝抽走了。
记得书中看过一句话,父母是挡在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父母还在,我们就有盾牌和依仗,父母没了,我们只能直面冰冷冷的死神。
对于杜国志来说,兄长?是仅剩的血亲了。
杜莹莹视野模糊,想起上一世,父亲受尽病痛折磨去世时,自己非常难过,哭得喘不上气?。
右手被女儿摇一摇,递来纸巾,她擦擦眼睛,逐渐缓过劲。
回杭州的路上,杜莹莹问女儿,“今天是记号啊?”
茵茵抓起她的手机,“10月17号。”
杜莹莹沉默,月底之前,父亲就该立下那张按着大红手印的遗嘱了。
上一世,她忿忿不平,觉得自己被父母抛弃了,遗忘了,刻意欺骗了;现在想一想,只是一套房子而已,又不是霸道总裁的亿万家产。
自己也?能挣。
“妈妈,你会不会死啊?”副驾上的茵茵忽然说。死亡对小孩子来说,是黑白照片,是压抑得喘不过气?的空气?,是记忆中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妈妈,你永远别死好不好?”
杜莹莹眼圈发红,想起上一世和自己一样?高的女儿,“茵茵,妈妈不会离开你的。”
茵茵满意了,从小书包摸出奥利奥,咔嚓咬一口?。
回到杭州第二?天,杜莹莹等小马哥接班,开车回总店去。
阔别一个月,“斗鱼”似乎没什么不同,可在朝夕相处的人眼里,总是不太一样?了。
店外?彩色粉笔绘的水牌暗淡了,没有及时修补;窗台毛茸茸的多肉蔫了吧唧的;吧台、餐吧和每一张桌子的红玫瑰、满天星没有了,水晶杯盛着不知从哪来的绿草;游戏海报覆着薄薄的灰尘;游戏墙摞得整整齐齐,生硬死板,倒不如参差不平来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