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尚远,宗杭就已经目瞪口呆。
满目都是浊黄色的水,像个煮沸了的大滚锅,没有一寸水面是平静的,说是水也不确切,就是泥浆,活了的发了疯的泥色浆汤,横冲直撞,妖形魔态,不止“壶口”那一处,龙槽两面也挂下?无?数水瀑,没过几秒,耳朵里都是隆隆水声,压根听不见人说话。
半空中黄烟滚滚,都是翻腾着的雾雨,这种水面,别说行?船了,一张纸飘下?去都会瞬间卷没,再?没露头的机会。
离得近的人都撑着伞,或者穿雨披,还是免不了被溅得浑身泥点,那圆脸的丁家小伙子过?来给宗杭发雨披,宗杭见易飒不拿,正想摆手表示自己也不用——一抬眼,看到有个穿雨披的人朝他们走过?来。
是丁玉蝶,雨披上滴滴沥沥、泥汤都汇成了河,脑袋上学当地人包了块白羊肚手巾,也被溅成了抹布色。
他大声说了句什么,见两人听不清,于是连连招手:“这里,这里,过?来说!”
他带着两人往高处走,一口气走了好长一段才停下?。
人声和水声终于离得有?点远了,丁玉蝶伸手指向龙槽口水流最湍急滚跃的那一处:“就那儿,看见没?我刚看见丁盘岭拿着金汤谱比对位置了,今晚,就在那个地方下。”
易飒奇道?:“那不是刚下?去就被冲走了?”
开什?么玩笑,这儿比老爷庙都不如:老爷庙至少还能让你消消停停地下水、下?潜,这儿滚浪凶成这样,人来不及沉下?去就横漂着被冲走了。
丁玉蝶反不担心,白羊肚手巾一摘,因静电作用而竖起的无?数碎发似乎都在跃跃欲试:“一家有一家的本事,盘岭叔都说没问题,你怕什?么啊,还能把我们淹死了?”
说完又斜宗杭:“他来干什?么啊?一个外行?,我们干什?么他都跟着,怎么着,想入赘啊?”
宗杭没吭声。
什?么叫“一个外行?”?他才是今天的主角好吗,再?说了,入赘关你什?么事?
也不会赘到你家去啊。
***
和开金汤一样,锁金汤的水鬼也要保持体力,这趟锁金汤规模不大,丁盘岭不参加,只小字辈下?水:丁玉蝶领头,易飒算助手,宗杭是“观察员”。
看完瀑布水势,三人就被引去了停车场的车上“休息”,期间有人来送“水餐”,比鄱阳湖那次还不如:生削的黄河鲤鱼肉,外加一杯烧开的黄河水——透过玻璃杯看,泥沙在杯底淤了厚厚一层。
丁玉蝶吃得郑重其事的,易飒则又弄虚作假,找了个塑料袋,在宗杭的掩护下把水餐都倒了。
一直等到入夜,才又有?人来带他们进景区。
这次感觉又不同,没有人声,没有灯光,满目黑魆魆的,像是回到远古时代,天地之间,除了山岩,就是大河。
只瀑布边一处,立了两个晕黄色光的野外照明灯,映照十来条憧憧身影,有?几条影子被灯光拉得极长极大,横亘在河面上,看着荒诞而又不真实。
走近了,先看到有个老头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面皮皱结,头发、眉毛,包括上唇下?颌上的胡须都是白的。
衣服也是一身白,带中式盘扣的宽松长袖和灯笼裤,脚边立了把精工细作的红色油纸伞——让照明灯的光一浸,伞面上镀一层润泽油红。
易飒低声给宗杭解释:“丁家的老辈,唱阴歌的。”
据说这样的人都是打小训练,平时尽量不说话,即便说话也细声细气,细到什么程度呢,嘴边立一根燃着的蜡烛,一句话说完,烛火苗都不见动上一动。
毕生的气力都用在唱阴歌上了,但?要说唱得极其高亢嘹亮吧,好像又不尽然——个中门道,易飒也不是很清楚。
距离老头不远处摆了张桌子,桌子上立了个发出绿色暗光的物件,围桌而站的几个人搓弄着手里的皮子,又凑到嘴边去吹。
这是……吹气球?
宗杭盯着看了会,这才发现那个发光的物件其实是个大肚口带透气孔的玻璃瓶,瓶子里全是萤火虫,而瓶身覆盖了一层绿色的树叶,所以透散出的光才是暗绿色的——气球吹好之后,他们并不急着封口,而是揭开瓶盖,随手捞一把萤火虫送进去。
几人合力,效率很高,气球一个一个吹胀,然后填光,不多时,桌上桌下?,脚边身侧,滚落无数光球。
宗杭不知道那些气球其实是硝制过的羊尿胞,还很为那些萤火虫悬了会心,生怕它们没多久就被闷死了。
暗处传来絮絮人声。
龙槽边沿有围栏,是防止游客落水的,丁盘岭领了几个人,已经在围栏内了,正固定一根立柱,立柱顶上绕了一根拇指粗的钢索,飘飘悠悠晃在晦暗不明的光里,顺着钢索看过?去,易飒才发现对面也有?一根立柱,这钢索横亘过?槽身,像架设在急流上的一根电线。
见易飒几个过来,丁盘岭吁了口气,指那根钢索:“待会,我们先用萤火‘定水眼’,水眼一定,就‘立水筏’,筏子立起来,‘阴歌开道?’,路打开了,你们就可以下?了。”
***
定水眼,立水筏,阴歌开道?。
宗杭听得一头雾水,易飒也半懂不懂,毕竟隔了个姓,虽然程序都明白,但?具体指的是什么,亲眼看到的时候才能意会。
她把宗杭拉到一边,低声吩咐:“待会下?了水之后,不管别的,先把丁玉蝶给抱住。”
宗杭秒懂。
这金汤穴里,应该有自动甄选机制,只接纳符合条件的人:是三姓,也得是水鬼。
他和易飒两个,资质都差了点,所以上次在老爷庙才“不走寻常路”,被扔进了蛤窝洞里,差点喂了贝壳,这次说什?么也得学乖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