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息壤互相?牵制的局面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难说会不会下一秒就破局——易飒不敢停留,重?又拼尽全力往悬绳处过去,刚一抓住,就拿绳端在腰上绕绑了一圈,想继续沿着绳子往上爬,哪知一来没气力,二来绳子溜滑,只好作罢。
她这里安全,上头的几个也?终于没了牵挂,集中精神竭尽全力,试图从洞壁绕上顶边,但?这难度实在让人崩溃,尤其是穹顶那?一段——人又不是壁虎,哪能吸住呢?
易飒看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暗骂自己犯蠢了:现在有绳子了,哪还用?得着艰难攀爬?她在最底下,活动最自如,只要把长绳牵近山壁,让他?们挨个抓住不就行了吗?
她即想即做,等到一干人如同结绳记事的结扣般都挂在了长绳上时,易飒低头看了眼时间?。
距离下一个整点,亦即凌晨五点,还有两分钟。
两分钟,像两个世纪那?么长,绳子死了般挂垂,息壤那?头却激烈纷扰,易飒的指甲抠进绳索的织丝间?,目光透过息壤结成?的丛林,再次落在那?座庞大却消寂的肉山之上。
她差不多想明白了。
——最后一眼看到丁盘岭,他?站在最高处的边缘,也?就是说,他?连粘膜室都没下。
——最高处,只有祖牌,而息壤又是受祖牌控制的。
现下息壤的情形那?么奇怪,只能说明一件事。
丁盘岭在全力干扰祖牌。
想想也?合理:祖牌这种“生物”,没手没脚,不言不动,更类似一种精神力量,水鬼们在水下锁开金汤时易被控制,是因为他?们从不设防、甚至虔诚期待这种“奇迹”的发生。
但?就在一两个小时之前,丁盘岭已经试着成?功摆脱过一次祖牌的支配了,也?许这忽然?给了他?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祖牌水火不进、刀枪不破,与人唯一的“交流”方式是通过大脑,那?可不可以就立足这个战场,但?是变被动为主动,去反干扰、反控制呢?
他?应该是觉得可行,所以在那?一瞬间?,才突然?情绪激动、额上生汗;但?他?不确定?能否成?功,也?知道想法说出来,易飒她们会反对、规劝,所以索性一字不提,只反复强调让她们赶紧逃,“即便死,也?该死在求生的路上”——总好过坐以待毙。
目前来看,应该是起作用?了。
但?能成?功吗?能撑过这两分钟吗?能撑到他?们顺利到达地面吗?地面上又是谁?这绳子会往上动吗?会不会只是被风吹落、恶作剧似的送了他?们一场空欢喜?
易飒脑子里有无?数问号,也?头一次有了听天?由命的感觉:生死、前路,在这一瞬间?全不由她掌握,只能寄希望于冥冥中的大能。
绳子缓缓牵动了。
易飒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看粼粼的水面距离足底越来越远,看那?片乱藤牵绕的息壤始终在那?一处起伏,然?后视野忽然?收窄,如坐井观天?的蛙,只能看到触手可及、冰凉潮湿的洞壁……
再后来,她脑子完全空了,什么都不想,只疲惫地拿额头抵住绳索,其它人也?一样,没人说话,都安静地、上下错落伏于绳上,晃晃悠悠,一点一点地往上。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尽管不是自己的脚在走,易飒还是觉得,这真是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次长途跋涉了。
快接近洞口时,最上头的宗杭像是忽然?被什么打?到,惊讶地抬头,又抹了下脸,大声?叫了句:“下雪了哎!”
是下雪了,很大片、很原始,也?很纯净的那?种雪花,飘飘悠悠,只有少?数飘了进来。
易飒把微蜷着的手伸出去,看到有一片在她手背栖落,又很快在视线的凝注里化成?了水渍。
***
宗杭第?一个升到洞口,拿手扒住了洞沿探身出来,一瞥眼看到丁碛在吊机后头,还没顾得上跟他?说话,丁玉蝶也?到了,易云巧在下头招呼他?:“那?个谁……小伙子,他?腿上没力气,你拉一下。”
她还不大能记得住宗杭的名字。
宗杭赶紧跪伏到洞边,拽住丁玉蝶把他?拉上来,丁玉蝶也?是累惨了,一上来就趴倒在地上,拿脸去蹭冰凉的雪地,要不是知道不现实,真想即刻、现在、马上就闭上眼,睡它个三天?三夜。
易云巧不需要宗杭帮,自己撑上来了,宗杭又探身去等易飒,她本来就距离他?们有段距离,上来也?迟——宗杭终于看到她,忍不住就笑了,隔着老远就伸下胳膊去。
刚握到她的手,身旁的易云巧一声?尖叫,吓得宗杭浑身打?了个激灵,不过也?就势一提,把易飒给拽上来了。
丁玉蝶莫名其妙,茫然?抬头,易飒还没站定?就问易云巧:“云巧姑姑,你怎么啦?”
易云巧呼吸急促,嘴唇发白,过了会才抬起颤抖的手,示意了一下吊机后头站着的丁碛。
宗杭循向看过去,陡然?打?了个寒战。
这儿灯光昏暗,看不大清人的脸,更何况丁碛身上早披了层雪花,他?脑袋抵在吊机杆上,所以始终保持着平视的姿势,连眉上、唇上、颧骨上,乃至半睁着眼皮的睫毛上,都松垮细碎地积了些雪,右手的食指伸出,依然?摁在代表上拽的那?个按钮上。
宗杭这才想起来,从上来开始,丁碛好像就没说过话,也?没动过。
气氛一时胶着,没人说话,耳边只余簌簌风雪声?,过了会,易飒走上前去,伸手在他?脸上一抹,抹掉那?些碎雪,又伸指探到丁碛鼻子下头——虽然?私心里,她觉得这样已经是多此一举了。
然?后转头看向几人,说了句:“死了。”
死了?易云巧脊背一紧,已经抽了乌鬼匕首在手,厉声?吩咐宗杭:“你先看着小蝴蝶。”
说完拉开就近的一辆车门,把车灯都打?开,然?后神色戒备,慢慢往四周探看。
易飒则仔细看丁碛,先看到他?身下有血,腰腹间?还有一截纱布被风吹摆出,又看到腰间?和吊机缠绕在一起的绳子,脑子里已经有了大致的推论?,她蹲下身子,把丁碛的身体推开些,看他?胸腹上的伤。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易云巧大叫:“丁长盛!丁长盛在这儿!”
丁长盛?
易飒心头一突:怎么他?不在底下那?堆被烧得焦黑的、抑或奇形怪状的人里吗?
她快步过去,宗杭也?想跟过去,但?又要顾着丁玉蝶,只得守在原地探头张望,脖子恨不得伸得比鹅还长,丁玉蝶也?好奇,又不想老在地窟洞口趴着,生怕一根息壤上来就把他?给卷拽下去了,于是拽了拽宗杭的裤脚,示意帮忙把他?架过去。
赶到的时候,易飒已经拿匕首破开了丁长盛的衣服,两边撕扒开,露出死白色的皮肤,肋骨历历。
她拿手摁住丁长盛的肋下一处,复又抬起:“我记得,我在下头给他?包扎过伤口,这里应该有个致命伤,现在没了。还有这把匕首……”
她边说便把一侧还亮着的营地灯挪了个角度以方便视物,低头去看乌鬼匕首柄上的刻字——三姓的人,乌鬼匕首的形制都是一样的,为了方便区分,一般会在柄上刻上名字。
“匕首是丁长盛的,丁碛身上有三处捅伤,应该就是这把匕首捅的。”
事情差不多清晰了,易云巧看向地上那?一道长长的、血色已经被落雪遮盖得不太明显的爬挪痕迹:“也?就是说,丁长盛在下头异变了,还赶上了一次吊绳回拽,但?我们都没察觉。他?上来之后,想杀了丁碛,反被丁碛给杀了……”
易飒接口:“但?是丁碛也?受了致命伤,然?后他?爬到了吊机那?,又把吊绳给放了下去,最后一次……整点回拽?”
说到后来,语气有点难以置信。
丁碛的弥留之际、最后时刻,做的是这件事?他?救的他?们?
她转头看向丁碛的方向,不止是她,所有人都转头去看。
他?还站着,半因绑绳助力,半因肢体僵硬,肩胛微耸,额头略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宗杭总觉得,看起来怪玩世不恭的,很符合丁碛那?一贯的欠揍模样。
因为车光都打?开了,那?一片特别亮,光里的雪花也?尤其清晰,像是绕着他?纷乱舞摆,每一片雪花都灵动,唯独他?死滞、僵硬、湮没无?音。
宗杭看得怔怔的。
他?曾经自作聪明地拿话术去劝说丁碛。
——你要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