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时分,到达南距格尔木160公?里处的昆仑山垭口?。
这是青藏公?路上的一大关隘,业已成了旅游景点,有自?驾游的客人行经此处,势必要停车和披挂着哈达以及经幡的山口?标记碑合影留恋的——只是今儿却清静,天公?有心作美:披覆着银灰色雪盖的千万山头莽莽苍苍,都浸在柔和日光里。
易飒招呼宗杭:“腰都坐酸了,下来走走。”
宗杭也是这个感觉,第一个窜下车,又是伸懒腰又是做大转体,无意间一瞥眼,才发现丁玉蝶压根没下来,而易飒弯着腰,正从一个拎包里抽出那本软面?册子。
宗杭心里一顿,知道她应该是想跟自?己说事情,于是接下来都听她的:她说走远些景色更好看,他就跟着往远处走;她说高处视野更通透,他就跟着她爬上最?高的那个土坡。
土坡上有风,不大,地面?上爬很短的黄褐色植被,宗杭也不认识是什么。
易飒攥着那本册子,觉得话都好说,但?开场难。
好在宗杭给她解了围:“其实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
易飒反奇怪了:“你知道什么了?”
宗杭指了指那本软面?册子。
“怎么知道的?”
“丁玉蝶刚到营地的那个晚上,不是拉着你说了大半天话吗,”宗杭有点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就是……那个时候。”
怪不得呢,易飒斜乜了他一眼:“你倒是越来越会动脑子了。”
宗杭权当这是在夸他,还谦虚了一把:“一点点吧。”
易飒咯咯笑起来。
她把本子扔在地上当坐垫,一屁股坐下去,又拍拍身边的地:“你坐这。”
宗杭坐下去,手臂圈挽住膝盖,和她并着肩看对面?山顶的云团被天上的风推涌。
过?了会,易飒说:“我过?几?年就要死了。”
语调平静,好像论的不是生死,而是下个月要去哪儿玩。
宗杭说:“不会的,我们还可以想办法。”
易飒没吭声,那些重症病人、抑或走到绝路的人,总会接收到无数类似的善意安慰,诸如“没事的,会好起来的”、“天无绝人之路,会有办法的”,听听就好,不用太当真。
她看向?宗杭,并不瞒他:“你也会有同样的问题,不过?还好,盘岭叔说,你至少还有个二三十?年,或者更长。”
她看着宗杭笑:“所?以,你也不用太灰心。二三十?年,几?乎是整个人生了,不耽误你追漂亮姑娘、结婚、生孩子,你要是动作快效率高的话,说不定能看到你的儿子娶媳妇呢。”
说什么胡话,宗杭狠狠瞪了易飒一眼。
易飒不当回事:“呦,还瞪我呢。”
宗杭心一横,像是要跟人吵架:“但?是我喜欢你啊。”
易飒哦了一声:“喜欢又怎么样呢?你要追我吗?娶我吗?然后?过?两年给我办丧事吗?你还有那么长的日子怎么过?呢?你爸妈又会怎么想呢?你都没想过?吧?”
宗杭一时语塞,心头有点空空的,像是这坡上的风,都变着法儿从他前胸后?背的孔隙中透了过?去:他确实还没想过?那么多。
易飒笑:“难怪人家?老说,男孩子就是要晚熟点,宗杭,你现在只知道‘喜欢’,但?你不知道‘喜欢’后?头,还缀着很多很多事呢,你都没想清楚。我有时候看你,跟个孩子似的……”
她想了一下,说他:“嗯,不成熟。”
宗杭急了:“谁说的?我挺成熟的……”
说到一半,自?己悔不迭的,恨不得把话给吞回去:哪有人梗着脖子标榜自?己“成熟”的?这不欲盖弥彰吗?
但?是,易飒就很成熟吗?她还不是跟他一样?就爱在他面?前扮老成。
易飒看他发急,真想拿手摸摸他脑袋,那个半边头发差不多被燎没了的脑袋。
她手指微屈了一下,还是缩了回来,顿了顿才柔声说:“可以了,宗杭,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真的该回家?去了。”
就知道她会提这茬。
“那盘岭叔呢,他还没下落呢。”
易飒平心静气:“盘岭叔已经指定了丁玉蝶接他的班,后?续再有事,自?然会有三姓、有丁玉蝶去安排。”
“但?你,宗杭,你还有父母等着你,你跟我们不一样,你不可以随随便便去冒险,这次是幸运,但?人不可能每次都幸运。我在地窟的时候就下了决心:要是能出去,我一定把你送走,不肯走的话,捆也得拿绳子捆走。”
宗杭沉默了会,眼睛有点发涩,好一会儿才很固执地看她:“所?以你把我叫下来,是在跟我告别是吗?”
易飒说:“对,就是,你能明白就好。”
“是什么样的那种告别?过?一阵子再见的那种,还是再也不见的?”
他觉得怎么着都不该是后?一种,但?话说出来,越看易飒的表情越觉得心里没底,末了忽然反应过?来:她要的就是这种的!
宗杭脑子里嗡嗡的,大叫:“我不同意!你有必要吗?有必要这样吗?”
他可以先回家?去休养,让父母放心,过?一阵子再去找她啊,她怕他有危险,至多三姓再有犯险的事,他再也不提跟去的话了——出什么了不得的事了,连面?都不让见了。
易飒却只是笑,眸光愈发柔和:“宗杭,你知道吗,来的路上,我做了个梦,梦里,还打了你了。”
宗杭堵着气不想听,但?她还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