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两人真正有交集以来,他总是跟着她住一间房:有多余的床就睡床,没床就窝沙发,再不济在她床边打地铺。
而且他是多话的,熄灯后,总会拽着她说两句,她多半时间没好气,他像使劲要冒头的小地鼠,她就像捶下去的橡皮锤子,定要?捶得他不做声了,安静的睡眠才真?正开始。
但?现在,每一天都安静,她有时寂寞,就拽着乌鬼说话,巴拉巴拉讲完,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还不如不讲。
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恰照在那一片床侧。
床前明月光。
易飒笑了?笑,转身侧向里:这一年不好不坏,不惊也不喜,她并不像那些生命时日进入倒数的人一样,要?紧攥最后的激情做不一样的事?、看不一样的风景、放不一样的光——她还是那么过,沿着大河,该收租收租,有感兴趣的新业务就继续投,好像自己还有大把辰光,一切都不曾变过。
……
睡得迷迷糊糊间,电话忽然响了?。
易飒惺忪着睡眼掀开手机看,丁玉蝶打的,视频电话邀约。
易飒揿了接受,说了句:“你先等会啊。”
她打着呵欠解开绳套,两手搓了?搓面颊醒神,这才起身点上蜡烛,坐到地下,又把手机屏幕摆正角度。
乌鬼挺警醒的,毛都奓起来了,表现不错。
屏幕上,丁玉蝶目光呆滞,穿厚厚风雪衣,两颊冻得通红,眉毛和边沿的头发上都是雪。
反观自己,穿松垮吊带,后背燥热得生汗,屏幕两头,两个世界。
易飒说:“你又在三江源呢。”
丁玉蝶声音都耷拉下来了:“嗯。”
“这次有结果吗?”
“没有。”
两人都沉默了?会。
一年前,送走宗杭之后,易飒和丁玉蝶,联同?再派过来的五六十号三姓的人,在三江源一带整整盘桓了?一个月,但?是再也没找到漂移地窟,更遑论什么“地开门”了?。
易飒的心先淡了,把自己的情况只告诉了?丁玉蝶一个人:“盘岭叔的事?,我愿意尽力,你要?是找着了?,给我捎个话,我没死没瘫的话,一定马上过来——但?我不陪着一直在这找了,我想回去过点舒服的、不操心的日子。”
丁玉蝶其实也没有一直在那待着,但?他去的次数明显频繁,加上这一趟,是第八次了?,每次都逗留十多天,称得上尽心尽力。
……
丁玉蝶过了?会才开口:“一点迹象都没有,以前盘岭叔留下来的那张轨迹图,已经完全作废了?,循着这轨迹找,什么都找不到。”
“我又加派了人手,想看看它是不是换了轨迹,到现在都没结果。”
他又沉默了?。
其实做的远不止这些。
——姜家没水鬼了?,易云巧在老爷庙一带置了?产,还定期下水查看,但?一切风平浪静。
——丁玉蝶寄希望于三姓的祖牌,又用丁祖牌试过一次壶口再锁金汤,结果祖牌抵上额头,人像坠入鸿蒙初开时的一片混沌,什么都没发生,除了被激流冲得五脏六腑差点移位。
易飒安慰他:“这还不跟大海捞针似的,我早跟你说了,上一次我们下去,一定对它造成了?损伤。它的时间跟我们不一样,我们的休养生息,也许是一个月两个月,它可能是十年二十年——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在哪了。”
“所以你得调整心态,静观其变,用不着那么频繁地往那跑,很多事?情,不可能一朝一夕出结果。”
丁玉蝶很消沉:“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太急于知道盘岭叔的结果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不上不下的……我每天都要想一遍这几个可能性。”
他对着屏幕掰手指:“一,盘岭叔成功了?;二,他没成功,还在跟祖牌对抗,跟个定时炸弹一样,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三,他失败了?,已经被祖牌收伏了?。哎,我跟你说,前一阵子,有人跟我讲了件事,说是关于什么凶简的,那件事?的情形跟盘岭叔挺像的,五个人,跟七道凶戾之气对抗,最后用身体,把凶戾之气封在了体内,也是不知道能对抗多久……但是那人也只是听说,不知道那五个人是谁、在哪里,不然我还能找去问问。”
易飒说:“这就别太当真?了?,没准是编来唬人的。”
丁玉蝶蔫蔫的:“我也知道……对了?,我们大爷也知道这事?了?,你听说了?吧?”
大爷就是丁海金,这么大的事?,他又心脏搭着桥,怕刺激他,一直没说——但?折了?那么多人,尤其是去了?丁盘岭和丁长盛两个有分量的,实在瞒不住,前两个月才由姜太月出面,把事?情一五一十跟他讲了。
易飒嗯了一声:“云巧姑姑跟我说的,还说他把黑皮册子要?去了,天天翻来覆去看。”
丁玉蝶烦躁:“可不是嘛,这么大年纪了,心脏又不好,还非掺和进来,我现在可怕电话响了?,就怕接起来是要给他奔丧……呸呸呸。”
说到末了自己也知道不吉利,赶紧往地上啐口水。
啐完了?,终于人性复苏,想起来要关心她了:“飒飒,你怎么样啊?哎,你后头,那是乌鬼吧?”
易飒转头看了?眼乌鬼:“是啊,我跟它相依为命,都在努力为对方送终,就看是我先埋它,还是它先送走我,你说说,我这花容月貌,整天跟一只这么丑的乌鬼待在一起……”
说到这儿,忽然怒从心头起,怎么看乌鬼怎么不顺眼,吼它:“滚滚滚,出去出去!”
边说边爬起来,也不管丁玉蝶在那头看着,打开门连推带搡,还用脚拨,乌鬼一脸的“我干嘛了?呀”、“我招谁惹谁了?啊”——被她往外?搡。
丁玉蝶看不下去了,一直在那头嚷嚷:“你心里不舒服,跟它较劲干嘛啊?”
“哎,你这破烂脾气,谁受得了?你!这辈子,我见?过的,真?是……真只有宗杭能跟你相处了?。”
听到宗杭的名字,易飒动作一滞,连拨推乌鬼的最后一脚都温柔了?不少。
她关上门,倚着门边站了?会,又坐回床下,垂首半晌,忽然问他:“丁玉蝶,我的决定是对的,是吧?”
丁玉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应该是对的吧,毕竟几十年,总得让人走进新生活吧。他虽然这一时半会的还想不开,老向我打听你,但?我觉得只要假以时日……”
易飒只听自己想听的:“他打听我了??怎么打听的?”
丁玉蝶哼一声:“还不就是装模作样,旁敲侧击,我什么智商,能看不出来吗?还有你,非把他拉黑了?,转头又朝我问个不停。”
他鼻子里往外?喷气,天冷,还真?喷出了白雾效果:瞧瞧,虚伪的异性恋。
易飒总有歪理:“拉黑他怎么了??断绝关系,就要有点仪式感。”
丁玉蝶斜了?她一眼:“不过我跟你说啊,我刚看他发的朋友圈,宗杭现在……好像人在柬埔寨啊。”
易飒心里一激,身子都坐直了:“真?的?你发给我看看。”
丁玉蝶翻了?她一个白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居然下线了。
易飒气了?,心里猫爪挠似的,正想拨回去吼他,消息来了。
是张朋友圈截图,易飒赶紧点开。
截图上有地点定位,还真?是在暹粒,热闹的夜晚,老市场区,宗杭坐在一辆突突车酒吧里,举了张十美刀自拍。
配文?是:曾经挨打的地方和曾经的身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