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被人群裹挟着走?在一条长长的街道上。
人头攒动,街上的人不少,大家行色匆匆却非常安静,安静到你只能听?见人群来去的脚步声。
脚步声被近乎窒息的安静逐渐放大,每一个?从旁掠过的脸都肃目的望着前方。
头顶是蓝天白云,就连阳光也是一如从前的金灿灿,可所有人的都变成了沉肃的模样。
陈曦走?得?越来越慢,最终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她站定在路边,望向对面的高楼大厦。一栋又一栋流线蓝色玻璃外墙的大厦,迎着阳光闪耀着冷光。
突然,陈曦听?到一声响,她侧头循声去看?,便看?见一个?一人高的AI冲她抬起了手?臂。AI的手?臂瞬间折叠变幻,变成了一把枪。
AI手?上黑黢黢的弹道口对准陈曦的太阳穴,它用?不带情绪的机械音道:“身份核验失败,经主脑确认世界数据中没有与你匹配的任何身份信息,现执行击毙操作。”
砰!
陈曦一瞬惊醒,满头大汗。
经历了好美丽那件事情后,她的睡眠一直不太好。时?常会做些奇奇怪怪的噩梦,就像昨天晚上,她梦见了一个?神情冷肃的许恙。
那是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许恙,眼神里并?非陈曦熟悉的疏离和冷淡,他的眉眼里满是冷戾的光。那应该是原故事中的许恙,他明明对世界充满敌意,却又偏偏控制着这?个?世界。
陈曦站在他一米之外的地方与他对望,良久,听?到他冷漠道:“执行击毙指令。”
得?到他的指令,隐匿在四围暗影处的AI们迅速闪身而出,向陈曦举起了武器。
砰。
砰砰。
砰砰砰。
陈曦下了床,将卧室里的窗帘拉了开。
外头的阳光漫散进来,微微带着些暖。
陈曦站在阳光里闭目昂首晒了一会儿,那从奇怪梦境中带出的丝丝寒气便被驱了散。
或许是因为看?了许恙的故事心?中有所触动,所以?才会连日做些奇怪的梦。
也或许是因为从好美丽基地中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了真实的血腥,所以?才会做些与许恙故事有关的梦。
但其实陈曦也不算看?到了什么血腥,因为她其实只看?到房门口有两具,还没看?得?太清楚,许恙就已经捂住了她的眼睛,许恙说:“不要看?。”
他很坚持的不允许陈曦看?,因为他知道那是不好的。
许恙的意识里,殷红血迹是不好的。
所有在当年看?到这?个?颜色的人,都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踪迹。
所以?,陈曦不能看?,不可以?看?。
因为他不想要她离开,他希望她不要离开。
被许恙强捂着双眼,陈曦和他跟着姗姗来迟的警察和姚兆从好美丽的基地中走?了出去。
及时?的停止了AI的反击,好美丽基地中的死伤基本?局限在了关押他们的房间外,死伤的也基本?上是手?持高火力?的雇佣兵。
好美丽发展了这?么多年,横跨多个?领域,真本?事自然有,但做下的肮脏事也不少。这?批雇佣兵为他们效力?了有些年头,是好美丽最忠诚的暗影。
警务长拍拍许恙的肩道:“小伙子,你很幸运。”
许恙已经销毁了对于那二十几个?AI的控制程序和指令,一场AI的叛变看?起来更?像是好美丽本?部数据异常导致的AI混乱,因为就连外面还在建模中的AI都好像出现了不当的行为。
虽然各方对于这?场混乱仍存在一些疑问,但因为死伤仅仅局限于这?些刀口舔血的雇佣兵,因此警方的态度很明显的偏向于对弱者的同情。
从基地中走?出后,他们先后去了警局和医院。
获救的罗博士和好美丽总裁坚持称许恙是极其危险的人物,陈曦牵住紧抿着双唇不发一言的许恙的手?,在酒都的警局里委屈得?嚎啕大哭。
弱者的哭声,永远是瓦解堡垒最好的钥匙。陈曦被请出警局,抽噎着蹲在警局外,不久后她便看?见许恙走?了出来。
因为刚才在警局里嚎啕得?太真实,此刻的陈曦仍在弱气抽噎。望着走?出来的许恙,陈曦问:“没事吧?”
许恙道:“没事。”
他垂手?想将蹲在地上的陈曦拉起来,然而陈曦像是刻意忽略了他那双伸向她的手?,自己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弱气的抽噎声中,陈曦撑出了一个?勉强的笑意,她说:“我们该回家了,许恙。”
最开始是她想要保护许恙,所以?她一并?被好美丽抓了去;后来是许恙想要保护她,所以?才会出现那个?无差别的攻击指令。
而现在,她用?弱者的眼泪替许恙穿上了弱势者的伪衣。
算不上说谎,因为她什么也没说。但良心?总有不安,为那几个?或许并?不知情的技术员之死而良心?不安。
陈曦的辗转反侧或许也是出于这?种良心?上的不安。
从良心?的不安,蔓延到了对那个?她新?得?到的故事里,冷戾且厌世的许恙的不安。
陈曦将要乘坐今天下午四点的飞机,飞往远在西北的《弑君》剧组。她中午在市中心?吃了顿丰盛的茶点,而后驱车与肖玲前往机场。
从繁华的城市中心?奔赴建在僻远之地的机场,街道两旁的楼栋渐渐稀疏,陈曦远远看?见了A市的那座恢弘的航站楼。
陈曦捏着手?机,点开许恙的头像又关上。
他们从回来之后就没有再联系,陈曦没有发信息给他,他也没有发信息给陈曦。
A市的气温渐凉,然而铺天盖地的阳光很暖。那暖意席卷了空气中的薄寒,从毛孔钻进人的四肢百骸,让人心?头渐暖。
陈曦点开许恙的头像,往前翻了翻。之前没有觉察,此刻重新?翻阅便发现了,她和许恙每一次的交谈,几乎都是她先开的场。
他很少主动发信息给她,但如果她发了消息,他一定会迅速的回应她。
所以?他并?不是不愿意与陈曦闲聊,他大约只是害怕主动的靠近打扰到她。
陈曦一手?撑着下巴,五指轻点脸颊,另一只手?飞快的给许恙发了个?信息:那副一万片的拼图怎么样了?
几秒后,许恙发了个?图片给她。
图片里,灰白色羊毛收纳毯外的地板上隐隐反射着几点灯光,应当是昨夜点灯时?许恙照下的照片。
这?些天他或许每天都会在临睡前拍下一张拼图的进度照,但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发给陈曦看?。如果今天陈曦不问,想来他今天也不会发。
陈曦突然问了句:在公司吗?
许恙道:在家。
陈曦问:今天都不准备去公司吗?
许恙回复了一个?嗯,抬头看?了看?日历。
他在很久之前就用?黑笔在今天这?一天上轻轻的打了个?点,现在看?起来这?个?小小的点格外扎眼。
这?是陈曦离开的时?间,许意说,从这?天开始陈曦会离开A市,离开很长时?间。
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忙忙碌碌,许意很忙,姚兆很忙,所以?陈曦的忙碌也很正常。
但许恙依然有一点点的心?潮低落,因为这?个?时?间是许意告诉他的。
许意希望他了解到或许某个?时?间陈曦的联络会变得?格外少,或许某个?时?间开始陈曦会忘记跟他联络。许恙是可以?理解的,他都能理解,他只是低落于陈曦对自己什么也没说。
其实不止是这?个?时?间,从酒都回来后陈曦就已经基本?不再和他联络。
刚刚陈曦发来的消息,也只是随口问了问拼图的进展以?及他今天有没有去佳兆。
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许恙已经好几天没去佳兆了,许意问他为什么,他答不上来。他只是觉得?许宅与陈曦住的那个?社?区并?不远,停留在这?里是与陈曦最近的距离。
许意出门后他就回了房间,打开电脑。坐了良久才开始检视各产品数据运行情况,而后许恙得?到了一些数据反馈。他调取接收再三确认,发现他忙碌了几天的事情终于有了点眉目。
懂得?什么是高兴后,他同样懂得?了什么是愤怒。
杜嘉,是他怨愤的起点和终点,而许恙终于找到了可乘之机。
他轻敲着键盘,便在这?时?他听?见了外头的门铃声。
许宅的门铃很少会响,就算偶尔响起也基本?与他没有关系。许恙没太在意那门铃声,继续迅速的敲击着键盘,但片刻后他的房门被敲响,芳姨在外头说:“小少爷,陈小姐说她赶飞机就不进来了,她在外头等你。”
入秋的城市气温微凉,但太阳照到的地方尽是温暖。
陈曦背着个?孔雀蓝的锁链挎包,穿着件字母长袖T和短短的牛仔裙,头上压了个?花哨的棒球帽,手?上拿着个?浅色的小外套。
她把拉杆箱留个?了肖玲,此刻的肖玲应该已经到了机场大厅正在办理机票的改签。一路跑到许家门口,陈曦已经起了一身薄汗。在太阳里站了会儿,汗歇了点,但她整个?人依然很热很热非常热。
她叉着腰半歪着头眉眼弯弯的笑看?着许恙从屋里跑了出来,看?许恙在门口僵僵站了片刻,陈曦笑容更?甚道:“看?来这?次应该是又惊又喜,总算是惊喜了对吧?”
很多天之前的酒都,她拽着拉杆箱穿越国境出现在许恙面前的时?候,许恙有喜但无惊,因为他早就已经猜到了陈曦会来。
可他今天一定没有猜到。
时?隔多日,她的惊喜终于成功送达,陈曦笑眯眯走?向许恙:“我本?来都已经差不多到机场了,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所以?我就又赶回来了。”
许恙想问她想起了什么事,但他不知道这?么问会不会涉及陈曦的私隐,会不会问得?格外唐突且不妥当,所以?他抿抿唇,只嗯了一声。
陈曦在他面前站定,眉眼弯弯问他:“没有什么想要问我吗?”
得?到她的询问邀请,许恙才问:“那……是什么事情?”
陈曦歪头望向他,微笑,然后陈曦突然张开双臂轻轻的抱住了他。用?环抱住许恙的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陈曦说:“我想回来抱抱你呀。”
许恙的故事里,在许意死后,许恙不得?不离开了那个?保护了他很久很久的城堡。他走?出来之后,发现这?个?世界不爱他,他便也不再想要去爱这?个?世界。然后这?个?世界敌视他,他也同样的敌视着这?个?世界。
许意死后,故事陷进了一个?冰冷残酷毫无温度的冰窖,所有的事件都可以?被归类为控制,极端控制;统治,极端统治;残杀,极端残杀。
感受不到情绪的许恙成为了一个?真正冰冷的人,他主宰世间,判断对错的标准成为了他的可以?和不可以?。
在这?样一个?温情全无的故事里,许恙冷漠的回应着来自他生?母的质问。
他垂眸向他的母亲道:“我本?来就不爱这?个?世界,我从前也只是爱着那些爱我的人。所以?,你凭什么对我提要求呢?凭你早已经不再抱抱我,凭你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对我避之不及吗?”
陈曦知道的,许恙神色淡漠,但他其实十分的敏感。
他会因为自己给郑远忧同样的送了拼图而难过,也会因为许意的淡淡拍肩而开心?一整天。
他的难过和开心?都不太明显,你需要很用?心?很用?心?的感受,才能感受到他那一点点的情绪起伏。
所以?,当她看?到故事里许恙回复他母亲的这?一长段话后,陈曦反复的默念了很多遍。
这?段长长的回复,夹杂着许恙对于他生?母的怨怼以?及许恙对这?个?世界的怨怼。一个?没有好好爱护过孩子的母亲,凭什么要求她的孩子能够正确理解并?懂得?真正的爱。
一个?没有好好爱护、包容过许恙的世界,凭什么要求得?到许恙的温柔以?待?
他的极端统治,在于惩罚。他明明厌世,却又没有直接摧毁这?个?世界,他只是在用?他觉得?对的方法在惩罚这?个?他不喜欢的地方。
在陈曦读了许恙那句话很多遍后,她突然发现了点什么。
爱与恨从来交织生?长,无爱便不会有恨,无恨便不会有爱。
所以?那么怨恨着这?个?世界和自己生?父母的许恙,是不是其实也曾经很努力?的想要爱上这?个?世界?
他对生?母对他避之不及的怨怼,对不再被拥入温暖怀抱中的怨怼,是不是也正代表着他曾经非常非常的渴望得?到母亲的爱,非常非常的渴望得?到一个?温暖的对他不离不弃的怀抱呢?
陈曦突然就想起了他们被关在好美丽基地房间中的那几天。因为想要避开监视监听?的关系,陈曦第一次至后抱了抱他。
许恙全身僵硬,连飞快敲击键盘的声音都停止了。
一定是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的去抱抱他了。他一定很想有人心?无芥蒂的走?上前去好好的抱一抱他吧。
原本?应该直线赶往机场的,陈曦却迫不及待的下车转头往回奔。
她想亲口告诉许恙,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的不善,除了许意和姚兆,还有很多人在爱着他。
陈曦轻轻拍了拍许恙的后背,对许恙说:“好啦,我要赶飞机去啦。大概要半年后再见了!再联络哦!”
她招招手?远去,许恙站在许宅的门口望着她的身影在即将消失于自己的视线的时?候,又回过身来重新?向着他的方向招了招手?。
就如同酒都的那日下午,她在茫茫人海中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身影时?,她高高抬起了手?并?轻快的晃了晃。
看?不清的人儿,应该也像那天一样嘴角微微的上扬,眉眼微微的弯。所以?,他的世界又多了一个?月亮。
许恙抚着心?口,感觉到这?处崩裂了数天的痛感,被什么东西瞬间修复。
整个?世界又开始慢慢的恢复了一点色彩,虽然只有那么的一点点亮。
关上门,许恙重新?坐回了他的房间。
房间里,他所设定的程序不停的运转,屏幕正中弹出了一个?提示框:设定条件均已成立,是否即刻完成指令。
许恙端坐在电脑前,眼瞳中的光随着那滚动着数据的屏幕明暗变化,像一簇小火苗将灭未灭,将燃将熄。
良久后,许恙按下了确认键。
他必须威慑杜嘉。
他必须让杜嘉心?怀惴惴,从此坐立难安。
夏海。
杜嘉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心?不在焉的听?着面前头顶半秃的男人车轱辘一样不停重复来去差不多的话。好半天后,杜嘉戳着那男人的鼻梁道:“子公司业务不佳你应该主动离职,这?是我的建议,你当然可以?不采纳。但这?样不太体面,我劝你不要把事情做的那么难看?。”
男人听?着杜嘉冰冷冷的话后抱住了脸,不过片刻杜嘉就听?见了男人轻微的抽泣声。
“啧。”杜嘉翻了个?白眼。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最讨厌这?样动不动就哭的大男人。
半秃的男人原本?还只是抱着脸抽噎,过不多久哭声越来越大,男人松开蒙住脸的双手?抹了把眼泪道:“小杜总,您很清楚这?不是我的决策失误。我当时?的选择不是这?个?,最后定下的这?个?方向是因为您觉得?往这?个?方向发展是正确的。”
男人说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在颤抖:“我不是想推卸责任,也没有责怪您的意思。但是,我现在走?投无路,能不能请您给多我两个?月……不,一个?月也行,给多我一个?月的时?间。我女儿刚被检查出来脑子里长了个?瘤,她需要手?术。这?个?手?术不大的,很快就能好,您看?我去年不是也动过这?个?手?术吗?就一个?月,一个?月我就彻底好了。我现在需要钱,我需要钱才能让我女儿做这?个?手?术啊。”
杜嘉冷笑,然后他冷漠的问:“我们杜氏看?起来很像是一个?慈善机构吗?”
半秃的男人眼泪簌簌的掉,他眼里满是绝望。
杜嘉淡淡的望着他,那男人的泪便在杜嘉淡淡的视线中缓缓的停了下来。
突然之间,那男人好像有了点什么变化。
男人的眼神绝望渐褪,缓缓变成了空无般的混沌。混沌的眼神让杜嘉蓦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他想要借刀除去却没能除去的人——许恙。
杜嘉直觉到了危险的气息,像他这?样的猎人对于危险的直觉反应一向敏锐。
虽然不知道这?直觉从何而来,有着怎么样的逻辑,杜嘉却下意识遵循了自己本?能般的趋吉避凶反应。
可他还未半站起身就听?见了对面的那个?男人低沉着声音道:“坐下。”
声音依然是男人的声音,但音调全无平仄不见,他双眼混沌且平直,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侵占了这?副皮囊。
夺舍,夺魂,或别的类似的什么姚兆完全想不出的概念。
他只知道,面前的这?个?人肯定不是刚刚那个?怂得?只能抱头痛哭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