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焦软每天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
在现实与虚幻中徘徊。
在责任与逃避中挣扎。
她备受宠爱,抗压力太?差,习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擅长?逃避现实。
程让不爱她时,她用伪装逃避掉。他没来救她时,她自?我封闭,装作无事发生。
当无法逃避爷爷逝去的?事实时,忽然之间,所有酸涩的?情绪涌上来,再也压不下去。
前来追悼的?人很多,程让白天帮周婆婆处理事情,晚上寸步不离,陪在焦软身边。
葬礼结束后。
程让把爷爷的?牌位放进祠堂。
当晚,他没去找焦软。
这半个?月来,他要扛起程家。他情绪稳定,焦软才能?肆无忌惮的?放空自?己,去排解掉那些痛。
保护她,他习惯了。
目睹双亲血肉模糊地躺在他面前,如今再亲眼看到爷爷的?骨灰被装进骨灰盒。
对平常人亦是?残忍无比的?打击,对他这种过目不忘的?人,是?成?百上千倍的?剧痛。
超凡的?记忆,让他记得每一个?点滴瞬间。
人都是?血肉之躯,并非铜墙铁壁,坚不可摧。葬礼结束的?第二天,程让紧绷着的?神经,彻底崩溃。
周医生命令他住院观察。
学生从未见过这种病症,前来请教:“周教授,病人也没有特别明显的?身体不适,神志清醒,血压正常。但是?,夜里有类似惊恐症才会出现的?呼吸困难,貌似是?受环境影响。”
周医生紧张道:“你们关灯了?”
实习医生点头。
周医生交代,“晚上要留灯。”
大的?解决了,还有个?小的?。
周医生打电话问任瀚:“嘤嘤呢?”
任瀚说:“去祠堂了。看上去没什么事儿,还冲我笑……”
“你盯着她,别给她吃葱跟海鲜。”
程述鸿的?离世?,对程让和焦软来说,太?突然了。周医生却在几年前就?知道,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站在病房门外朝里看。这是?他唯一的?血脉。
他向往的?地方,是?有姐姐的?世?外桃源。这一次,他如愿以偿,退隐深山了。
她替他和姐姐感到高?兴。
程让喊了一声:“周婆婆。”
周医生走?到病床边,见他脸色苍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程让没答,问:“嘤嘤呢?”她的?精神很恍惚。看似和平常无异,但她总是?忘记,她不能?吃葱,吃海鲜。面前摆着什么,她就?吃什么,整日望着爷爷的?房间发呆。
他不放心。
“任瀚帮忙看着。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不疼?”
程让不喜欢被牵制,疼痛感也一样。越是?疼,他越不在意:“我要出院。”
“不行。”周医生态度坚决:“我需要你的?数据。”
程让已?经拔掉针头,掀开被子?下床:“我这毛病,未来一百年的?医疗技术都未必能?治好,您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周医生在程让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研究他这个?病。一无所获之后,她把病理暂时归类到心理问题。
或许查清他父母的?死因,还他们一个?公?道,他就?不治而愈了。
程让面容疲倦:“我去接嘤嘤回学校。”免得触景伤情:“她年纪小,没经历过生离死别,这对她太?残忍。让她独处,她更?伤心。”
周医生想了想,同意了。
*
焦软站在祠堂里。
小时候,就?是?在这座老祠堂,程让挨过一回鞭子?。
他们的?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她三岁,程让九岁。
程让被爷爷带大,很孝顺,从不忤逆老人家。爷孙两从没起过冲突。
唯一的?一次,是?因为她。
那年她六岁,爷爷将?她从武馆带进这座院子?,对程让说:“今后这就?是?你妹妹。”
程让得知她的?爸爸妈妈也没了,待她极好。护着她,宠着她,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照顾。
后来有一天,爷爷又拉着她,对程让说:“我知道不少姑娘对你有意,不过你记住,焦软才是?你未婚妻。”
从十二岁开始,焦软就?知道,她是?程让的?未婚妻。
程让不愿意,头一回跟爷爷顶嘴:“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
爷爷说:“我教出来的?女孩,不比外头的?姑娘差。除非你一辈子?不成?家,否则你的?妻子?只能?是?她。”
十七岁的?程让,少年气盛:“那我宁愿终身不娶。”
爷爷恼了,程让被罚跪,挨了鞭子?。
在祠堂里,跪了一宿。
焦软只在电视上看到过跪祠堂的?人,没想到程家祖训这么严格规矩。程让不听话,被罚了,她贴心地去帮他洗衣服,收拾床铺。
当时程让又羞又恼。
他委屈、倔强又傲骨的?表情,她至今记忆深刻。
之后,程让出国读书。
焦软一直都觉得,他是?为了躲她。
她自?尊心受挫,等他回来后,就?开始想方设法的?,让他自?己开口退婚。
只是?没有料到,那颗自?尊心底下,藏着她毫无所觉的?情根。
面对程让,焦软有着求而不得的?愤怒。也有着,爷爷教诲的?,巾帼不让须眉,该有的?豁达。
只是?,有些小心思,小情绪,她藏不住。
爷爷能?看穿她的?小心思。临终之前,让她和程让结婚。
可是?,她注定要辜负老人家的?心意了。
爷爷已?经离开了九天。
焦软慢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走?在院子?里,望着那一排树。
小时候,她觉得那些树好高?大,爷爷也好高?大。
如今他们都变小了。
她站在柚子?树边,脑海里响起欢声笑语。她牵着爷爷的?手,对着程让炫耀:“我爷爷说喜欢吃柚子?。”
程让说:“是?我爷爷。”
她霸道地喊:“我的?!我的?爷爷!”
程让妥协道:“我的?爷爷就?是?你的?爷爷。”
她脆声声笑:“是?我们的?爷爷!”
物是?人非,她的?爷爷,不在了。
焦软蹲在柚子?树边,放声痛哭。忍到极致,情绪出闸洪水般涌出来。
人在伤心时,大概就?爱把过往伤心事再翻出来,狠狠地撕扯一次伤疤。
有人揽过她的?肩膀,将?他护在怀里。
她认出他的?气息,喃喃道:“程让,爷爷不在了……他不在了……”
“哭出来就?好。”程让抬手,拇指指腹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将?她护在怀里:“你还有大姨,还有表哥,还有师兄弟。嘤嘤,你还有我。”
焦软抬起头望他。
这些天,他随时都在她身边,她竟没有注意到他的?羸弱病态。
程让唇线拉直,眼底压抑着情绪,紧绷着的?面容掩不住伤痛。
看到他大衣上沾着星星点点雨水,焦软才察觉到下雨了。
这些天,她活在虚幻中。他扛下了所有事。
在这世?上,她还有大姨,还有表哥,还有程让。
程让什么都没有了。
“哥哥。”焦软目光坚定,话是?说给他听,却像是?在鼓励她自?己:“你也有家人,你的?家人就?是?我。我们都有家人。”
程让垂眼凝视她。她虽然在强装镇定,但眼睛里的?脆弱显而易见。
这些天,安慰他的?人很多。这是?他听过的?,最温暖的?话。
程让抬手,掌心贴着她的?脸颊:“嗯,还有你。”
在焦软的?印象中,好似无论发生任何事,他都能?坦然面对,平静地接受。
他就?像是?一堵无坚不摧的?城墙。
不像她,总是?不堪一击。
程让搂着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哑声低喃:“我只有你了,嘤嘤。”
从悲伤中醒来,焦软突然有了很强烈的?责任感,“不是?的?。”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我们还拥有很多。”
她的?眼神很坚定,目光又有些飘忽,是?一种坚强到令人心疼的?振作:“你不用害怕,我会保护武馆,保护师兄弟们,也保护你。”
她会保护爷爷留下来的?一切。
程让看着她。六岁时,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不过,她应是?忘记了。
那天,她站在他卧室的?窗台上,他见了,叫她:“小破孩,下来。”
她歪起脑袋看了看高?度,害怕道:“我不敢跳。”
他把她抱下来,问:“你爸妈呢?”
她说:“爷爷说,他们去天上保佑我了。哥哥的?爸爸妈妈呢?”
他突然间知道了她的?身世?,面不改色,低声说:“也去天上,保佑我了。”
她伸出软乎乎的?小手,安慰他:“哥哥别怕,以后我保护你。”
他心道,谁要她保护。他保护她还差不多。但他那颗冷漠的?心,在那一刻变得柔软。
如今她又说了同样的?话。
他还是?用同样的?回答:“我来保护你。”
*
宇宙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消失而停止转动。
学校的?考试不会因为谁伤心而改期。
客户也不会因为乙方家里出了事,就?终止逾期追责。
焦软知道,她必须接受,去面对一切,继续生活。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为理想而奋进,是?对逝者最好的?安慰。
她三岁失去双亲,年幼时,无知无畏。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真正地了解到生命的?脆弱,时间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