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久久都没?有?动静,这两天多雨,昨儿夜里才放晴,这会儿天阴沉沉的,仿佛又要落雨了,院子里一时暗下来,宋荫堂穿着素服上门来,刘婆子捂了菱角的嘴儿不许她笑闹,整个院落便一丝人?声也无。
叶文心在?院里头守着,石桂捧了小茶托来,依着叶文心说的,泡了一杯茉莉花蜜,多搁了蜜,想是?让他喝点甜的,心里头能好受一些。
叶文心接过小茶托,立在?门口的阶下,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站在?紫藤花架子底下,望着暗幽幽的内室,轻轻叹一口气。
不论姑姑要告诉表哥什?么,怕都是?他一时不能承受的,若不然也不会特意?让她带出来,避过老太爷太太太去,借了她的手转交给他了。
叶文心思来想去,到?底还是?进了屋子,宋荫堂坐在?罗汉床上,整个人?弯下去,两只手撑在?腿上,手上捏着信纸,整个人?抖个不住,似是?根本就捏不住这薄薄几张纸。
叶文心把茶搁到?小炕桌上,替他点起一盏灯,转身出去了,就坐在?花架子底下,里头一有?响动,她也好进去。
叶文心其实是?知道些事的,祖母还活着的时候,便十分不待见爹爹,连作寿都不肯他来跪拜,可对母亲却?是?极喜欢的,祖母把她带到?七八岁大,母亲侍奉祖母,就跟姑姑侍奉着宋老太太一般,她就住在?内室里,她们?只要谈起姑姑,总是?有?叹不完的气。
一直到?病得起不了身了,祖母口里还不住念着姑姑,拉了母亲的手,分派下自己的私蓄,一半留给姑姑一半儿留给母亲,说她苦了一辈子,旁的不能给她什?么,只能给她些钱傍身。
她小时候就知道这个姑姑是?受过委屈的,还当是?她嫁的人?不如意?,等?见过了宋望海,心里就认了真,是?当真嫁的人?不如意?,这个姑父,她坐在?宋家大半年,就只见过两三?回,不说尽到?亲戚的礼数,她才刚来的时候去请安也根本就见不到?人?,还是?老太太发了话,让她不必再去。
叶文心想着手上折着锡箔,眼睛虽不往里头看,耳朵却?竖着听动静,石桂在?院门边看得会儿,把自己颈子里头的薄巾给了叶文心,怕她坐在?风里受不住,又是?雨水又是?湿气,病了可怎么好。
小木枕中有?两封信,一封是?给宋荫堂的一封是?给叶文心的,宋荫堂的那一封鼓鼓囊囊的,叶氏把从?小到?大的情宜全都写在?信里,统共七页纸,写了一辈子。
手边的茶也凉了,灯也暗了,宋荫堂抬抬头,眼睛迷迷蒙蒙,叫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其实是?有?些明白的,这个家里处处都有?蛛丝马迹,他就是?眼孔再大,总能留意?得一二分。
他很小的时候老太太就很宠爱他,到?他三?四岁还不肯让他下地走,反是?母亲对他极严厉,自己拿碗自己穿衣,每天要写二十张大字,他委屈过,可却?很愿意?看母亲嘴边那点笑意?。
年里节里给老太太砸核桃吃,他人?小力薄,要不就砸不开,要不就砸得满桌子都是?,余下来的果仁都是?碎的,献宝似的送给祖母,祖母抱着他先是?笑,说他跟他爹一样孝顺一样是?好孩子,跟着就哭。
可他从?没?见过爹给祖母砸核桃吃,在?她跟前一句话都不多说,要么就是?跪要么就是?坐着不说话,那会儿已经跟着母亲学?起孝经来了,这怎么能是?孝呢?
等?再大一些,学?起作文章来,头一篇送上去,老太爷欢喜非常,看着他老泪纵横,说他果真是?像他父亲。
这样的话只有?祖母祖父说过,母亲嘴里一句话都无,等?他再大上些,每每他们?看他,用的都是?当年那种目光,只是?这话再也不出口了。
再往下深究就是?母亲住的院子,写着鸳鸯馆,可字却?不是?父亲的,仔细想一想,他都绝少看父亲写字,等?长大了翻到?大伯的手笔,才知道那匾额上的字迹是?他的,连母亲屋里少有?的几本旧书,上头的字迹也是?他的。
宋荫堂手上抓着一把线头,却?不敢去扯,不敢往下探问,好像踩在?薄冰上,倒映两头,全是?虚妄,却?不敢用一点力,怕把冰踩碎了,站在?冰上的所有?人?都会掉进冰窟里去,那些碎片还会扎人?的心。
揭开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尽力去忽略这些,把心里的疑团全埋起来,那会儿他心里想的还是?母亲钟情大伯,却?无奈嫁给了父亲,成了心里一辈子的痛楚,两个当年说不准还是?情投意?合的,可他没?有?料到?,真相会是?这样。
叶文心听见里头久久没?有?声息,到?底挂念他,进屋去就见他呆呆坐着,信纸散落在?地上,她轻叹一声,弯腰把这些捡拾起来,收拢了放到?宋荫堂手边,想一想还是?开了口:“我虽不知姑姑说了什?么,想必是?很难启齿的事,心里怕自己捱不下去了,这才写成了信。”
这一封信是?早早就写好了的,纸页都已经泛红了,同?那婚书差不了几年,这个秘密在?叶氏心里埋了二十年,终于剖白。
什?么旧事能藏这么多年,叶文心不敢去想,也不便去想,可宋荫堂却?明白过来,母亲是?怕没?有?面目见他,怕说不出口,早在?怀着他的时候就留下了信,想的就是?死后再告诉他。
宋荫堂对着肖似母亲的表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张一张伸,似是?要握牢她,到?底蜷起了手指,反是?叶文心上前一步,两只手牢牢的握住他。
她在?牢狱里也觉得什?么都抓不着,什?么都是?没?着没?落的,那会儿还有?人?陪,几个人?挨在?一处取暖借力。
分明是?一双软手,却?叫宋荫堂心里好受许多,他一只手紧紧攥着叶文心,一只手抬起来捂住眼睛,两个一坐一站,外头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风大雨斜,飘进窗中,一声闷雷,把宋阴堂给炸醒了。
叶文心手上留了几道红印子,按一按宋荫堂的肩,也不问他以后想要如何,只静静看着他,一双眼睛好似秋水澄澈,看得他心静下来,冲她笑一笑,站起来动动发麻的身子:“我去了。”说着又点点另一封信:“这是?你的。”
一头扎进雨里,隔着雨幕叶文心听见石桂一声惊呼,宋荫堂已经出了门,冒雨回去了,信没?带走,信底下压的那只玫瑰鸳鸯佩他也没?带走。
石桂撑了伞进来,就见叶文心收拾起了信,把玉佩还压在?枕头里,把灯拨亮了,拆开给她的那一封,这一封信就简单的多,里头是?几张房契田契,还二万两的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