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怔在当场,钱班主拨了两下三弦,唱曲的姑娘再上来时已经换过一付妇人装扮,把头发盘了起来,一块头巾抱了头,含胸弯腰,背也都佝着,显着是受了婆婆虐打的模样。
手上还拎了个篮子,里头虽是空的,也做出个半斤红糖一篮子鸡蛋的样子,钱班主说上一段,她就演出一段,对着台下又求又拜,一刹时又喜笑颜开,怀里抱了个孩儿,连头都抬起来了,在台上虚踏着步子,得偿所愿,抱回去给婆婆看。
哪知道那恶婆婆对着媳妇又掐又打,钱先生说的是念白,台上那姑娘演的身段极好,左右缩得两三下,身子都在打颤,两只手还怀抱着婴儿。
石桂一口气差点儿都没能吸上来,她知道扔掉女婴溺死女婴的事各地都是屡禁不止,天底下哪有这样巧的事儿。
绿萼是知道石桂家的事儿的,可却不知道石桂是捡来的孩子,她听的入了神,眼泪都淌下来,拉了石桂道?:“我跟着干娘当人牙子的时候,这样事儿就没少见?过。”
一面说一面掏出帕子来擦泪,船上有人叫了一声赏,双生子里头那个男孩儿拿着铜锣奔过去,叮叮当当一阵响,还报了赏钱多少,似这样码头的戏班子,赏下十文八文已经是豪爽了。
曲艺班子都是摸爬滚打出来的,这回竟得了五十文,那男孩儿便高叫一声“谢太太赏”,又再回来等着跑腿。
石桂心口怦怦跳,两只手攥的紧紧的,这一段过去便夫妻养活了女娃儿,打小便能干,路且走不稳就已经会抱柴,人有桌肚高,就替着养娘看蚕桑。
看戏的都当这女娃儿也得受磨搓,哪知道从小就是个辣的,唱词里头提了两句,只认着母亲父亲,对付这个恶婆婆颇有手段。
几番作弄,又是小儿下手,倒引得听众哄堂,看那个恶婆婆被个孩子戏耍了,还有叫好的,铜锣儿响个不停,钱班主便又歇一歇,站起来躬身作揖。
唱曲的姑娘便跪拜下来,正冲着妈祖娘娘庙,嘴里念念有词,求菩萨发发慈悲,赐她一个孩儿,连那抱养来的女娃儿也跟着她一道?跪。
这样久远的事,石桂早就已经不记着了,连宋家的事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兰溪村那个破败的土屋子她早就已经抛到脑后,秋娘喜子都在眼前,何必还记恨着那久远之前的事。
但她依旧是记恨俞婆子的,恨她把秋娘卖了,恨她没能护住喜子,只要想一想她也不知被拐子卖到什么地方去了,心里就能畅快些。
纵是良善如秋娘,看见?喜子身上那些伤疤印子,都恨得咬牙切齿,何况是石桂,秋娘待她可没有半点欺心的,她就能办下这样的恶事来,原来跟秋娘说的,讨饭门前过,也绝不给她一粒米。
石桂眼睛盯住台上演戏的姑娘,钱先生已经话风一转到了几年后,夫妻两个因着这项善举,真的感动了菩萨,得赐一个孩儿。
这是说书的常用的乔段,说些神佛鬼事,都往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上靠,说到终于生下个儿子来时,船上就又有人打赏。
赏下钱来的多数都是夫人太太,受得诸般苦,才晓得其中艰辛不易,绿萼双手合什,叹一声道:“阿弥陀佛。”
石桂有些想笑,又觉得有些荒诞,怎么也想不明白,吕仙怎么会写了这么一出戏,这哪里是团圆记,分明就是秋娘记。
这故事把人物姓名隐去,可许多地方又都对得上,好容易生了男孩,婆母便让姐姐领弟弟,家里日子颇得过了,还想攒钱买织机,那锣儿弦子弹得急,只说蝗神到人家,把田间山林啃得光秃秃,地里不余半粒米。
绿萼听见旁的还罢了,听见蝗灾,拿帕子按着眼睛哭起来,她父亲就是那会儿生了病,家里没了进项,连药都抓不起,在床上撑了一年还是没撑过,这才会被后娘给卖了。
待说到那捡回来的女儿有良心,卖了自己个儿当丫头,养活了一家子时,钱先生这一段就算说完了,欲知后事,且听下回。
他是说完了,人却还没散,双生子上来唱了两首船歌,都是本地歌曲,音倒算得准,调子却委婉缠绵,钱班主往后头去喝了一口茶,石桂深吸几口气,好一会儿才克制住了,走到钱班主身边,扯一扯嘴角:“这后头的,是说什么?”
知道后事如何,才能知道这本《团圆记》是怎么写出来的,总得有个述事人,里头一桩桩一件件都说的这么细致,有些连石桂自己都忘了,竟还能说出来,除了石头爹还有谁。
俞婆子怎么会说自己是恶婆婆,这书里从她出场就是个反角,写出书来叫天下人骂,她就是重新再投胎,也办不出这样的事儿。
钱班主却笑着摇摇头:“明儿请早,这段书再说上三天,也就没了。”下本还没写出来,只有上本,茶馆瓦肆里却已经演起来,若不然钱班主也不能买了寄词人记下的词儿,到穗州来说这本书了。
石桂情知问是问不出来的,也不想说这书里写的就是自家事,又怕秋娘听了去,只得问道:“团圆记可是真团圆了?吕先生怎么会写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