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雪停了,天地冰冻。
纪念馆西边,乌泱泱一群人站在那里,陈仰在前排中间位置,他正对着刘值,稍微抬个眼就能来个四目相视。
但做总结的不是他,是队伍里一个搞学问的大叔,就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谈吐很好。
陈仰在开小差,关于那具女游客碎尸的事,他问过关小云,她果然是不知情的。
谁知道重装个房间,墙里面跟地板下面会被人糊进去尸块。
体验馆的看守者还在追杀关小云,他们要做任务,精神不好,不可能照看同样精神很差的她,所以他们把她交给了管理处的人,她的生死看她运气。
陈仰轻晒,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句话是对命运的叩拜,即便是不真诚的。
背上多了个手掌,指腹在他脊骨处敲点了几下,他的呼吸快了几分:“我没消极。”
朝简看陈仰说假话,默了默,牵住了他的衣角。
大叔已经讲完了关,程,叶三人的事情,确切来说是两起命案,一起失踪案。
“没想到……”刘值咬住厚厚的手套拽下来,露出来的手伸进口袋里摸出烟盒跟打火机,“真没想到……”他逆着风雪点烟,又将那几个字重复了一遍。
陈仰回神:“凶手查出来了,事情能了了吗?”
刘值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一直以为体验馆的看守者是编的,假的,没想到真的存在。”
“刘队!”陈仰低吼。
“啊?”刘值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了了,这件事搁下了,明天就是旅游节了,大家都回去吧,早点睡,明天会很忙。”
众人:“……”这就要散会?耍他们玩呢,不留下线索就别想走!
一拨人拦住刘值,手电的光往他脸上打:“什么是黑色奇迹?”
刘值显得挺迷茫的:“我不知道。”
“大家都是街坊四邻的,别这样。”他举起亮度强几倍的大手电,“有话好好说。”
大家气红了眼,滚你妈的,谁跟你是街坊四邻!
“各位,我跟你们中的部分人是一个年代的,你们是第一次听说黑色奇迹,我也一样。”刘值好言好语,“有问题大家一起解决,总会有办法的,人多力量大,不要慌。”
“老子现在就想打死他!”队伍里有人呼吸喘得跟牛一样。
“忍忍,没到时候”“不差这么一会”“现在我们跟他还是街坊关系,没撕掉伪装”有几个稍微冷静些的声音在劝阻。
陈仰的眼睛被风吹得睁不开,他眯着眼走到刘值面前:“当年体验馆发生了异变,被封了,现在被关小云重新打开了,我们要做什么防备?”
张琦在陈仰后面说话:“我们是不是要尽快通知游客们,让他们离开这里?还有三连桥的居民,要全部驱散!”
“那旅游节怎么举行?”刘值冷喝了声,他的音量降下去,嘴边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人都走了,那能是旅游节吗?不能走,得留下来,越多越好,热热闹闹的。”
“不让大家走,那到时候体验馆再次变异,不都得死?”张琦大叫,“我们都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会有怎样的异变,不是应该做好万全的准备吗?!”
虽然那些人对任务者来说都是Npc,可在他们的世界,他们都是人。
“哎……很多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我只能说,我们尽全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刘值恢复如常,他的声音夹在风声里,模糊不清,“至于体验馆的事,大家都要守口如瓶,家人也不能说,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毕竟体验馆已经被封了很多年,早就从三连桥的景点里除名了,没人再提起它,旅游节期间不一定就会出什么乱子,黑色奇迹也只是传说,真的假的谁知道呢。”刘值呢喃。
刘值的鸡汤来的猝不及防,一股子死人味:“现在什么都没发生,不要自己吓自己,回去洗个热水澡,明天太阳升起来,又是新的一天。”
“看守者都出现了,这还叫什么都没发生?”陈仰冷笑着呛他。
“各司其职,各尽其责,那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我们需要做的是维护景区治安。”刘值没有生气,他吸了两口烟,和蔼道,“我相信大家劲往一处使,一定能协助其他工作人员把旅游节办好。”
“诶,刘队,等等,我还想问你个事。”江江在靠近刘值的时候,脚下没站稳,直接撞在了他身上,把他抱了个满怀。
刘值扶住他:“什么事?”
“就是,明天旅游节几点开始啊?”江江磨磨蹭蹭地松开刘值。
“跟去年一样。”刘值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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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值走后,所有人都看着江江。
“咱们这支庞大的临时队伍,也就在这时候有点默契。”江江拿出一个钥匙扣,那上面挂着三把钥匙。
大家没耽搁,他们分头行动,一伙人要用各种理由拖住刘值,让他晚点发现钥匙不见了,剩下的都去管理处。
门是关着的,今晚没工作人员值班。
陈仰以为这是好的开始,半分钟他知道自己想多了,不对,是想反了。
钥匙打不开门。
陈仰又使劲把钥匙往孔锁里戳,孔锁发出难受的声音,像是在说,尺寸看似试对的,实际不对,麻烦|拔||走。
江江和围得比较近的几人异口同声:“没事,还有两把。”
外围的也在你一言,我一语,急什么,这把不是大门的钥匙,那就是其他两把里面的呗。
朝简捏了捏陈仰的后颈。
陈仰受到了对象和队友们的鼓舞,他握住另外两把钥匙,将其中一把捅进锁孔里……还是打不开。
陈仰周身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爆了起来。
“没事没事,老弟,没事的,还有最后一把,这把肯定是了。”张琦安慰陈仰,也安慰大家伙。
周围的空气变得有些躁,大家的气息都不再平稳,有什么一触即发。
“我再试试。”陈仰把手心里的汗擦在裤子上面,他深呼吸,小心谨慎地试了最后一把。
然后……没打开。
操。
陈仰要跳起来踹门,朝简把他抱到一边去了。
“乖乖……假的……三把钥匙全是假的!”江江一张脸赤橙黄绿青蓝紫,刘值把钥匙放在外套里面口袋,他废半天劲才顺出来,结果?嗯嗯嗯???
队伍里响起一片咒骂。
“什么玩意?这是挖坑等我们呢!”
“……”
“呵呵呵,而且还是巨坑,一下埋了咱一个队。”
“我靠,这是我碰过的最鸡贼的Npc!”
“……”
大家的表情都很差,谁不是啊,以前的主要Npc要么上来就阴森森神出鬼没,明晃晃地作恶,把搞事两字写在脑门上面,要么从始至终都披着劣质的好人皮,我不揭你的皮,你不伤害我,我们彼此安好,世界和平。
这次的类型真是“活泼”,把他们当猴耍。
有个脖子上纹了一圈吻/痕的老哥找砖头砸锁,“哐哐哐”的声音特别响,听起来让人心惊肉跳。
其他人有的给他打气,有的不赞成这个举动,江江就属于后者,他抓着同伴的手臂,小媳妇似的伸了伸头:“大哥,你这么砸,会不会影响到游客?”
那老哥还没说话,跟他一边的任务者就跳了出来:“管理处哪来的游客!”
“不是啊,你们没注意吗?管理处的附近就有一个民宿。”老肖的小搭档指指一个方向。
他刚说完,民宿的一个窗户里就冒出一声气急败坏的咆哮:“谁啊?烦不烦,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妈的,别逼老子投诉啊!”
老哥默默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下一刻就控制不住地将砖头砸出去。
那砖头落地就蹦起来,飞处于老远。
被Npc耍,被游客威胁投诉,管理处的大门锁还他妈是气死人不偿命级别,砸这么半天都没变化,正常的锁早烂了。
三重打击让任务者们暴躁到了一个临界点。一时间,队伍里又是烟味又是零食袋被撕开的清脆声,期间还夹杂着锤树踢墙的砰砰响。
大家都以不同的方法缓解自己的情绪,他们心里清楚,这个任务跟以往的都不同,以往就一个主任务,顶多会有个支线任务。而这次是任务连着任务,都是主线,互相关联,互相牵制又互相交叉着推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百人开局到现在,这任务的特殊已经够强烈了,还不知道有什么险境在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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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仰蹲在墙根下面,他靠吸对象让自己离发疯的边沿远了一厘米,不敢离太远,更不敢彻底远离。他只能把自己放在随时都能疯的界限。
“老集村那会儿,你用一根铁丝就把祠堂的门锁打开了,这次呢?”陈仰红着眼看朝简。
“你忘了,我不能参与。”朝简道。
陈仰眼里的光瞬间就没了。
朝简摸他眼睛:“我即便能参与,那锁我也开不了,只能用钥匙开。”
陈仰在朝简的掌心里闭上双眼:“钥匙只有刘值有,他藏得很紧,明天就是旅游节了,体验馆我们还没进去过。”
朝简偏开头,没让陈仰看见他眉间深刻入骨的阴霾。
进了这个任务的任务者都容易慌,容易崩塌,实力也会在原本的基础上大幅度下降,安慰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朝简尚未开口,就有一只冰冷的手伸进他的衣服里面,伴随一声嘀咕:“我想了想,既然最后的任务地点是体验馆,那我们就肯定能进去。”
朝简愣了愣,笑:“嗯。”
他低着腰背,把头凑近,让身边人更好地在他衣服里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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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零点了,一行人离开管理处,拖拖拉拉地走在风中,走在夜幕下,走在小巷里。
陈仰想起来一个被自己遗漏的事,他在队伍里找到郑之覃:“傻子呢?”
“早送回去了。”郑之覃说,“这会在自家被窝里做美梦。”
陈仰舒口气:“你还好吧?”
“好。”郑之覃脚步松散,“我习惯了。”
陈仰蹙眉:“生离死别是能习惯得了的事?
郑之覃毫不迟疑,口吻平淡:“当然能。”
陈仰抿嘴:“我不行。”
“那是因为你第二趟路有姓朝的为你保驾护航,你没过多少站,身边的人不算多,离开得自然也不多。”郑之覃调笑,“像我,同样是二次跑路,我却过了很多站,身边离开的多到数不清。”
“我都懒得送最后一程了。”郑之覃两手插兜,微仰头看夜色,喉中溢出叹息。
陈仰跟郑之覃聊了一小会,收获了一堆负面情绪。
他这趟跑的站是少,但他的第一趟多啊,不知道送走了多少新老队友。
那段记忆是由鲜血组成的,他还没想起来。
等他想起来了,他除了找个地方将它们放好,什么都不能做。
陈仰见朝简剥了个奶片递过来,他张嘴咬进去,脸扭到张琦那边:“琦哥,去我家?”
“不了不了。”张琦一只手摸胡渣,一只手对着他摆摆,“我回我那,明儿见!”
陈仰有一瞬间感觉这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散场,他们真的是邻居。
所有人都只是生活在三连桥的小老百姓,话题是房贷车贷老婆孩子等琐碎事情。
没有任务,没有死亡,他们的口袋里也没揣身份号。
陈仰胡乱地抹了把脸,三两下抹掉了脸上的恍惚表情,他长长地叹口气。
朝简低语,气息里的奶香很重:“哥哥,晚上做吗?”
“做。”陈仰坚定点头,这是他唯一一个能够解脱痛苦的途径。
朝简抿着的唇角动了动,他多吃了几个奶片,补充体力。
有人赶着投胎似的大步经过,陈仰把朝简往身边带带,不让那队友碰到他。
做完这个动作,陈仰怔了下,他垂着头挠挠鼻尖。
“这是你对我的占有欲。”朝简低声笑起来。
“我知道!”陈仰瞥他,“别笑了。”
朝简孩子气地讨价还价:“哥哥,你让我再笑会,我太开心了,上次你对我这样,还是在你没死……”
陈仰的头顶没了声音,与此同时,他的手被扣得生疼。
“停停停,你们说,我们明天罢工会怎样?”江江突然跑到最前面,举手蹦跳,“我们不去,我看刘值能拿我们怎么着!”
这提议立马被队友们喷了。
“扯屁,这是我们的任务,生死一瞬,你搞清楚没,真当自己是这儿的保安?”
“这要是份工作,别说罢工,我辞职都行,裸辞,分分钟辞掉。”
“不不不,这要是工作,我绝不罢工,更不会辞职,我会好好干,积极回报社会,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
江江满脸尴尬地溜了,他还真当自己是保安……入戏太深,|拔|不出来。
平时做任务不这样,这次融入了进去,还跟Npc有了感情。
主要是因为他爸妈多年前就离婚了,各有各的家庭,他在外地上学打工,今年去妈妈家过年,明年去爸爸家过年,不管去谁家都跟客人一样,没有归属感。
而且爸妈这些年就没有在一张桌上吃过饭。
但这个任务规则给他安排的身份是四口之家,父母的感情很好,兄妹的关系也很和睦,家庭幸福美满。
人很容易被自己想要,却又没有的东西困住。
江江溜得更快。
“江江,等我一哈!”同伴风风火火地追上去,“你跑错方向啦!”
陈仰回头看身后的浓重夜幕,看那片静静沉睡的草木和披满岁月痕迹的砖瓦,不知道明天三连桥的那些熟面孔和生面孔都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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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三连桥和前两晚没有差别。
凌晨两点多,陈仰点了根事后烟,蜷着腿坐在床里面的窗前抽烟。
空调的温度打得很适中,不太燥也不会冷,令人感到舒服。
陈仰把怀里的烟灰缸拿出来点,将烟灰弹进去,他清了清有点干疼的嗓子:“朝简,给我倒杯水!”
“水还在烧。”朝简很快进房间,“等会。”
“晚上没烧啊?”陈仰按按头,“我怎么记得烧了的?”
朝简没说“你记错了”,只说:“喝完了。”
“噢。”陈仰勾勾手,老流氓样的笑,“到哥哥怀里来。”
朝简的面步漆黑。
陈仰把最后两口烟留给朝简,他往对方宽阔的背上一靠,手摸了摸对方薄而清晰的腹肌。
二十岁,多好的年纪啊,陈仰感叹不已:“那歌怎么唱来着,时光它一去不复回,往事只能回味?”
朝简含着烟蒂,嗓音沉沉:“跑调了。”
“不重要。”陈仰一本正经,“意思到了就行。”
“你睡不睡?”朝简看他。
“不睡了。”陈仰说,“你去看看水,我好像听到水开了。”
朝简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不准再抽烟了。”说着就下床去厨房。
“管我。”陈仰好笑地哼了声,他爬到床前,身手够到柜子上的背包,一把捞到腿上。
陈仰打开背包,拿出《量子论之世界与意识的关系》,从头开始翻了起来,内容大多都能背了,他现在纯粹是看情怀和信念。
翻到一页上面写了好几个“回家”,陈仰跟着念了出来,他把脸埋进书里,闻着印刷的墨味发呆。
“你在干嘛?”房里响起朝简的声音。
陈仰深呼吸:“我在吸收能量。”他抬起头,就着朝简的手喝口水,“温的。”
朝简:“放阳台晾过。”
陈仰愣了一下:“有时候你倒显得比我大。”
“这不是很正常吗。”朝简不快不慢道,“我很多地方都比你大。”
陈仰“啧”了声。
朝简睨他一眼:“你在想什么,我说的是手和脚。”
陈仰:“……”
“我有感应,我这次能进最后一关,快了。”陈仰把书丢一边,翻出日记本摊开,一页页往后拨,长长短短的线条映入眼底。
没得到回应,陈仰的视线从日记本上转移到朝简脸上,就这么掉进了他眼中的那片深海里。
海上有朦胧光晕,快要天亮了。
陈仰怔了片刻才收回目光,接着看日记本,他能感应到,朝简作为他的搭档,身份号的共享者,自然也能。
只是朝简不说,怕他恐慌。
陈仰把日记看完,手往背包最底下伸,摸到画家给的两颗大钻石,也不晓得回家了,这钻石还在不在。毕竟钻石跟书不一样,它不是真正的现实世界的东西。
要是没了,那也只能说他们有缘无份,注定不能成为一家人。
陈仰从口袋里摸出白卡,这上面还有他的体温,应该说全年都是温热的,就没凉过。
毕竟二十四小时不离身,睡觉都揣着。
陈仰的指尖蹭过自己的身份号,0-1-9-。蹭完把白卡翻个遍,沉默着和他的人脸头像对望。
平时陈仰都慎重保管白卡,生怕它折了丢了,他试着用一种随意的姿态将它扔了出去,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畅快。
朝简一直陪着陈仰,看他发泄。
陈仰喝了大半杯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埋怨吐槽了会任务规则就睡着了,朝简将他翻乱的东西一一收好。
朝简靠在床头,抱小孩一样把他抱在身前。
陈仰跨坐在朝简身上,腿下意识环在他腰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他怀里做梦。
梦里有一片竹林,陈仰在挖春笋。
朝简蹲在旁边,眉头皱在一起:“仰哥,我跟你说的,你有没有……”
“叫什么仰哥,叫哥哥。”陈仰抓着一根春笋,将上面的土敲掉。
朝简抿唇:“哥哥。”
“乖。”陈仰摸他的黑色脑袋,“Npc要我们挖春笋,那就挖,上天会眷顾听话的好孩子。”
“哦……”朝简眼巴巴地看着他,那样子像一条等着主人投喂的大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