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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诉衷情(1 / 2)


楚韶一个激灵,终于顾不得许多,用力把身下的白衣公子甩了出去。

周兰木完全没有防备,从床榻上仰面跌了下去,重重摔在楚韶刚刚铺好的褥子上,也幸好褥子绵软,他才没有受伤。

只是他头上束发用的青玉簪子却顺势直接飞了下去,砸到了不知哪个角落里。

粉身碎骨的声响在房间内炸裂开来。

一片寂静,墨黑的青丝散了一脸,周兰木伏在地上,没有起身,楚韶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他似乎在发抖。

他想伸手扶他起来,却又觉得此情此景不该做此动作,于是只好僵持着没动,喑哑又艰难地道:“你……自重。”

周兰木散着长发,眼尾通红地抬头看他,似乎在很努力地克制着,才没有掉下眼泪来:“从宗州到中阳,你有那么多红颜知己、蓝颜知己,全天下人都知道……将军风流无双,为什么我不可以?”

他跪在褥子上,费力地往前爬了几步,拽住他的衣角。楚韶瞧见他艰难地压抑了好久,才露出一个刻意又轻佻的笑来:“我不图你什么东西,你也不必对我负责,不过只是你情我愿的关系罢了,你不用想那么多的。”

若是这话在他用风水香试探之前说出来,楚韶或许还会疑心,这个人求的到底是什么。

但如今他清楚明白地知道了,周兰木求的……只是他。

可惜他给不起。

楚韶内心复杂,良久才轻轻覆在他的手上,郑重地唤他:“恒殊。”

周兰木盯着他,微微抬了抬眼,神情有种疑惑的天真:“嗯。”

“没有知己,”楚韶听见自己说,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肯把这些年来的伪装吐露得一干二净,“没有风流韵事,我从来都没有与旁人‘玩’过,所以也不会跟你。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他死了,我永远不会去爱别人,你不必……”

周兰木抬头看他,因为震惊,一双眼睛中情绪闪烁:“那你从前……”

“你以为我真的是戚琅手下的大红人,他真的对我一分疑心都没有么?若不如此,恐怕他早就容不下我了。”楚韶冲他一笑,艰难地说道,“就算是从前……临江仙本就是我的人开的地方,楼里收留许多孤女,因有我的名头,旁人不敢随意欺侮,倒也让她们过得轻松些。”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周兰木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真的,还是假的?

他茫然地想着,楚韶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为什么要说这样明显的假话……可仔细想来,他竟一时也不能断定这是不是假话,只好听他继续说。

“这么多年,我为自己树下这样的声名,不过是为了保命罢了。”楚韶移开了自己的手,苦涩一笑,“从前为了让先帝放心,如今为了让戚琅放心,我本是贪生怕死之人,不得不如此。若让你误会,是我的错,可我不能……”

真的,还是假的?

周兰木低着头,良久才回过神来,捞起一样东西来放进楚韶手中,冲他凄惨地一笑。

这笑容太过勉强,但是周兰木笑惯了,即使勉强也笑得很动人。

半晌屋内才响起他哽咽的声音:“你活得……有这么累么?”

“是,旁人瞧我风光无限,爱我一身虚假声名,可我其实只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担不起你的感情。”楚韶垂着眼眸,静静道,“恒殊,你是个极好的人,我视你为挚友。”

周兰木轻轻笑了一声,没答话,有些茫然地伸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楚韶唤他:“恒殊……”

周兰木却疲惫地冲他摆了摆手,转头跌跌撞撞地出了房门,临走前还不忘把他的门仔细掩好了。

楚韶坐在榻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他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里。周兰木刚刚放在他手里的是他被扯下来的镶玉腰带,此刻被紧紧握着,透出玉石特有的彻骨寒意。

冬日里虽未落雪,风却不小,周兰木从房中出来之后,正好被迎面一阵风吹得清醒了几分。

真的,还是假的?

他觉得自己脑子很乱,抬眼去看,发现自己面前是走廊上一扇窗,没有关好,正孤零零地大开着。周兰木走近些,站在窗前吹了会儿风,思索片刻后,突然纵身从窗上跳了出去。

他仔仔细细地关好了窗,才轻巧地跃上了屋顶。白沧浪正坐在屋檐上,笑吟吟地看着他,斗笠上的长纱和未束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一片:“好可惜,我还以为能听上一出活春|宫。”

周兰木没吭声,走到他身侧坐了下来,白沧浪打量了他两眼,啧啧道:“说起来真不可思议,你去投怀送抱,居然失败了。”

“他说的这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周兰木怔然地坐着,语气很疑惑,“我还以为……凡是有几分姿色的人,他都不会拒绝,可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白沧浪见他自言自语,不禁道:“我觉得……倒是挺真的。”

“可这若是真的,我从前所知道的一切,又算什么?”周兰木不理他,继续说道,似乎在问自己,“我从前以为自己不够了解他,后来我觉得我了解了,可今日我又不懂了,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皱着眉,嗤笑了一声:“哈,贪生怕死,难道贪生怕死便可以践踏旁人么?荒谬。”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你?”白沧浪被他吵得满头雾水,胡乱摆了摆手打断他,“这招算是失败了,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照原计划行事,”周兰木心情不佳,话语也不似平时那般温和,“除了这种关系,我还有得是办法。”

白沧浪道:“是,我只怕你心软。”

他仰头看着雾蒙蒙的月亮,突然开口叫他:“承阳啊……”

周兰木漠然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白沧浪问:“为何?”

“你看这月亮,”周兰木没抬头,只淡淡地道,“若人生来只活在黑夜里,便会以为月亮是全天下最明亮的东西,可若一个人见过太阳,怎么还会把月亮放在眼里?”

他抿抿嘴,神色不明地道:“我宁愿从来不曾见过太阳。”

他鲜少说这样的话,白沧浪听了却也没有顺着发表一通感慨,只闲闲地枕着手,胡扯道:“唉,我若是早两年遇见你多好,那时候你还在皇城里做太子,肯定比现在还有钱,也不会忙着伤春悲秋,可惜可惜,人生之大憾哪。”

“早几年遇上我,我可能没空理你,”周兰木托着腮看了他一眼,“不过早些遇见也好,我那时候无趣得很……若你在身边敲打,也不至于那么蠢了。”

白沧浪却几乎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呼啸的风声中只含糊地回道:“是啊,你从前真是太蠢了,现在也没聪明到哪儿去……”

*

楚韶一夜都未睡好,朦胧间还听见了呼啸寒风中呜咽的笛声,以至于晨起睁开眼睛之后,他仍觉得有一些恍惚。

周兰木竟然一夜都未回来。

“小楚将军,楚韶,楚元嘉!”

门外的白沧浪连着换了三个称呼,才把床前坐着的楚韶唤回神来,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为白沧浪开了门,由于一夜未睡,眼下还透着微微的青色:“白公子,怎么了?”

“别别别,别叫白公子!”白沧浪熟络地揽过他的肩,带着他往楼下走,“你就叫我白兄弟、白老哥、白老弟、小白之类的名字都可以,白大侠就更好了,白公子听起来太可怕了——我来叫你吃早饭,你一个人磨磨唧唧在楼上不下来,干嘛呢,思春呢?”

楚韶不露痕迹地把他搭在肩上的手闪了去,勉强道:“我身体有些不适,劳烦白兄了。”

“诶,天字第一号,多好的房间,多好的条件,你怎么和小兰一样,都容易身体不适?”白沧浪说着,却已经把他带到了一楼的大堂,“要我看就是以前日子过得太好了,我风餐露宿这么多年,也不见得身体不好。”

周兰木已经在桌前坐下了,脸色比起楚韶更差了许多,惨白一片。楚韶见他手中拈着一个茶杯,听得楼上有声响才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

两人正好一眼对上,周兰木却像是逃避什么一样,迅速地低下了头,继续喝他的茶。楚韶注意到他的手有些微微发抖,想是实在忍不住了,才放下茶杯,掩口朝着身后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小兰,你怎么回事啊,”白沧浪见他不好,上前两步急道,“昨儿夜里还好好的,怎么今日脸色突然这么不好。是不是昨晚上睡觉,你俩谁蹬被子了?”

“无妨,”周兰木把手搭在白沧浪的袖子上,冲他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我素来畏寒,昨夜被冷风吹了一吹,有些发热,养几日便好了。”

楚韶突然回想起昨夜漫天呼啸的风声,莫不成他没有回房,在外面坐了一夜么?如今已是冬日,任谁在风中坐一夜,身体也要不适,更何况他那么畏冷。

他暗骂了自己一句,却被周兰木再次响起的咳嗽声打断了思绪。楚韶抬眼去看,只见周兰木弓着腰,因为咳得厉害两颊都染了一抹素红。

下意识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从坦白之后,他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如今的情况,只得抓起手边的杯子,胡乱灌了几口。

三人各怀鬼胎地坐在一张桌上吃早餐,简单吃了几口便准备继续启程向东南。

周兰木精神不济确不是装的,他近几日思虑过甚,昨夜一夜未睡又吹了冷风,此刻额前烧成一片,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

但这几年以来,生病都生习惯了,所以他也没有开口,上车之后裹了一块狐裘的毯子,便睡了过去。

楚韶一直在外赶车,白沧浪知道他有心事,便也默不作声,只自己跟自己下棋玩。

昏昏沉沉之间,周兰木只记得外面下了雪,马车停了几次,三人重住了一家驿馆又继续赶路,大部分时间他都沉浸在睡眠当中,对这些事情的记忆很是模糊。

直至记不清两日还是三日之后,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马车绘满了海棠的顶。

那海棠是用金线刺的,铺天盖地一片,瞧起来纸醉金迷,让人花眼。

周兰木病得有些昏沉,整个人便不像平日里一般小心。

他看了一会儿,觉得眼睛有些干涩,便紧紧闭上眼睛,下意识地开口叫:“元嘉……”

并无人应,他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此时并非从前了。又是一口腥气上涌,让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一只冰凉的手拂在了他的额上,他听见楚韶有些不自然的声音:“你醒了?”

他着深青服色,双目之下有些乌青,想是也没休息好,周兰木努力弯了弯唇角,没成功,只好掩饰道:“我睡了很久吗?”

“还好,白兄说你病得厉害,怕过了病气,叫我进来照顾你。”楚韶并不抬头去看他,目光盯着下方不知是什么的一个点,有些涣散,“我们走了三日了,雪刚停,若不出意外,今夜到十二桥附近,再过一日,便能到东南外城了。”

“嗯,我知道了。”周兰木皱着眉,努力坐起身来,答完这句后,两人竟一时无话,马车的铃铛在车顶上不断地响。

“元嘉,”周兰木哑着嗓子叫他,楚韶抬头看向面色苍白的公子,只见他露出一个招牌性的微笑,“你叫沧浪进来休息一会儿,换我出去罢,这种小病我生多了,不碍事的……”

“恒殊,”楚韶却打断了他,他紧紧盯着周兰木,眼中情绪莫名,“你不愿与我同乘么?”

周兰木一怔,笑容僵在了嘴角,片刻之后,他才轻轻地说道:“怎么会,只是怕你不自在罢了。”

“我曾经遇见过一个人,”楚韶仿佛有些出神,用一种几乎可称得上深沉的语调自顾自地说道,“他说,他心悦我,我当时太过年轻,满心只有一些旁的、无关紧要的事,不仅伤了他的心,还把他害死了。”

手指不自觉地紧紧蜷缩,面上却未露出分毫,周兰木云淡风轻地问:“哦,然后呢?”

“我很后悔,”楚韶闭上眼睛,一时间心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有时候我想,他若是从来没有遇见过我就好了。”

“恒殊,你也一样,我也希望你从来没有遇见过我,你根本不知道,我会带给你什么。”他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周兰木,“从前戚长公子许你住在我的府里,是有几分试探的意思,可如今我能看得出,你确无什么不轨的心思。待回中阳之后,我定仔细向长公子汇报,从此以后你便可以如你所愿,寻个保命的官职,顺遂无忧地活着了。”

周兰木低笑了一声,认真地道:“是么,你就这么希望把你身边所有人都赶走吗?”

楚韶伸手,帮周兰木拉紧了白色大氅的领口,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我出生那一日,父亲便死了,后来是母亲、朋友、爱人,如今我已经不想再接近任何人了。恒殊,我不想毁了你,你只要离我离得远远的,一定可以……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周兰木听了这番话,微微蹙了蹙眉。

这是什么意思,为何靠近些便是“毁”,他又为何急切地排斥着周身所有接近的人……他听这语气并不像敷衍的借口,可楚韶到底在想什么?

总不至于……为自己守寡罢?

这念头一出,倒让他自己先笑了出来。

就算是,那又怎么样呢?过去的伤害已经烙印结痂,若不是他运气好些,恐怕早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难道生者几句轻飘飘的“愧疚”,便可以把发生过的一切都抹杀?

周兰木转了转眼睛,顷刻之间便平静了下来。

良久,楚韶才见他转过头来,微微地笑了,目光中含着一层轻盈的水光:“我本来只想与你做个朋友,你倒好,一番话说的,连做朋友的机会都不给了——哪有这么小气的人?”

他故意把话说得俏皮了几分,想要活跃两人之间的气氛,楚韶岂能听不出他的意思,便顺着他的话道:“当然,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必然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了,”周兰木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了帘子,飞快地回道,“只是……今后职务之故,少不得要与元嘉共事,还望你不要在意这些事,如往日一般才好。”

“这是自然,你放心。”楚韶松了一口气,对着他的话语也带了几分郑重,“路途还长,你若身子不舒服,便再睡一会儿罢。”

周兰木点点头,不多时,便枕着身后的软枕重新睡了过去。楚韶抱着剑靠在车壁上,忽听得昏睡中的周兰木喊了一声“元嘉”。

他回头去看,本以为自己听错了,周兰木却又低低唤了一声:“元嘉……”

他在床榻旁蹲下,声音压得很低:“你说什么?”

白衣的公子眼角突然沁出一颗晶莹的泪水,顺着他微红的眼角滑了下来,顷刻便消失在枕畔当中。他眼角自从方才一本正经地说话之时便一直红着,只是楚韶有意避开他的目光,不敢看他,才没发现。

周四公子,真的有那么喜欢他么?

楚韶轻轻抬手,为他拭去了面上的泪痕。

他内心太乱,片刻便觉得自己待不下去,匆匆出去换了白沧浪进来,所以并未看见周兰木在他出去之后缓缓睁开了眼睛,轻轻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冰凉又嘲讽的微笑。

白沧浪进来的时候便看见周兰木倚在软垫上无声地笑着,他回头看了一眼,以腹语道:“你们说了什么,外边太乱,我没听见。”

他一边说一边走近,在周兰木身边坐了下来。

周兰木凑到他耳边,轻轻地道:“无事,说了几句漂亮话儿,讨他一点同情罢了。”

白沧浪瞥他一眼:“瞧你精气神不错,身子好全了?”

周兰木道:“自然,早说了是小病,从前都熬得过来,这点小病小痛算什么?”

“所以你计划今日动身,还要不要继续?”白沧浪低声问道,“你与他情真意切地讲了许多,真的半分都不心软?”

“开什么玩笑,我不会心软的。”周兰木懒懒地垂下眼皮,笑道,“至于计划……继续,当然要继续,跟他玩了这么久,我总得讨点东西回来罢?”

一路无事,傍晚时分三人顺利到达了十二桥附近。

十二桥是座小城,顾名思义,进城前横亘的河流上有十二方小桥。这桥都是古桥,粗细不一,石质栏杆上雕着各式各样的花纹。

传闻当年早前大印与东南外族混战,十二桥百姓为迎中阳军队入东南,特意架了十二方桥。借着这十二方桥,玄剑大营用最快的速度平了东南之乱,领兵的戚映也因此受封平王。

可以说,十二桥是东南境外最后一座城。

过了十二桥再行几里,便可以见到东南的第一座城——鬼城荒阳。

只是传闻荒阳城夜间不能行路,因此三人倒也没急着动身,在十二桥随意寻了个旅馆,草草住下了。

为怕尴尬,从那日之后楚韶再未与周兰木同住一间房过,所幸一路上人烟稀少,不似刚出逝川那个驿馆一样拥挤。

楚韶如寻常一般洗漱之后,刚刚脱了自己的外袍,便听见隔壁传来不轻不重的一声“咚”。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隔壁突兀一阵剑风,白沧浪似乎看见了什么人,怒喝了一声“别跑”,便破窗追了过去。

两人的身影从他的窗外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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