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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惊梦·九(2 / 2)


“身进,心却未进。”僧人低头看他,笑得有些狡黠,“太子殿下与皇上不一样,从来不信神佛。”

“没错,”风歇抬眼,目光从面前巍峨的佛像掠过,“从前觉得神佛飘渺……想祈求什么事情,不如亲力亲为。可近日我却发现,对于有些事情、有些牵挂,我真的无能为力,除了前来祈求神佛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我像太子殿下这么大的时候,也不信神佛。”僧人复在他面前的蒲团坐下,“甚至……连太子殿下心中这样牵挂的人都没有,我曾以为我有生之年不会有求的。”

“徐大人身膺绝世之才,九岁高中,十五岁为官,是父皇亲赞的无双国士,不到二十岁便官拜国师……”风歇怔然地叫他,低笑道,“多少大印的士子,都是听着你的故事奋发读书的,如今辞官遁入空门……徐大人有何心事?”

“徐大人……凡俗的名字,不过身外之物罢了……再说少年早慧,是福是祸,谁知道呢?”徐珞坦然地笑道,“我嘛……只是厌倦了,朝堂之上,天下之间,世人争名夺利熙熙攘攘,你来我往到底有何意义?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太子殿下如今身在局中,甘之如饴,是无法理解的。”

“我确实甘之如饴,”风歇跪在蒲团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是朝堂的常事,我生于皇室,情知自己不能避免,也从来没有逃避过,只是如今……”

“既然甘之如饴,您在苦恼什么呢?”徐珞丝毫不意外,“若太子殿下想,不妨与我说说。”

风歇盯着自己膝下的蒲团,缓缓道:“生于皇家,亲情淡薄,即使父皇对我极好,也免不得因着权力、政务、威严与我隔着老远。我自小一人长大,身边人来来去去,只有一个极为在乎的人,如今却发现自己不得不因一些缘故,把他拉到朝堂的尔虞我诈当中,我心中……有愧。”

他的语气有些淡淡的惆怅:“他那样的人,本该一辈子无忧无虑,却因皇室的缘故,丧父丧母。我为赎罪,想要护他一辈子,可如今大印风雨飘摇,为家国天下,我必要做一些选择。”

“听懂了,”徐珞笑眯眯地答道,“太子殿下是在政事上遇见了什么阻碍,而这个人呢,恰好能够帮你,你却不忍心使莲花染淤泥之污秽,是不是?”

风歇沉吟不答。

“为何不先去问他肯不肯呢?”徐珞叹了一声,起身点燃手边的蜡烛,“他若是肯的话……”

“我便是担忧他会因着自小的情谊、因着恩义,假意答应,”风歇随着他起了身,“那岂不是害人家一生……”

“好男儿生而在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啊!”徐珞握着手中佛珠打了个哈欠,“多少人想为这王朝建功立业呢,你却提前担心起这些来了,果然生在皇室,自小浸染,更怕一些……”

风歇叹了一句,正待再说些什么,秦木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后:“殿下,宁远将军回来了。”

“哦?”风歇一怔,问道,“进宫了吗?”

“没有,”秦木低声答道,声音中带着罕见笑意,“他进城门后,便直奔太子府去了。”

徐珞在一旁打趣:“哟,一个想进宫等着,一个却直奔府里去了……”

“徐大人,我下次进宫再来寻你。”风歇转身点头致意,也不与他多说,转身便急匆匆地向殿外走去,语气却是轻快的,“胡闹!进城不先来见父皇,却去寻我,若是有心人知道了又要做文章……”

“太子殿下慢走,”徐珞行了一礼,声音逐渐渺远,“下次来的时候,把人带来给我看看啊喂——”

风歇取了时令牌,向倾元皇帝随意解释了几句,便匆忙地出了宫,直奔府中去了。

刚到府门,他便看见自小陪着楚韶的那匹名马“齐天”正拴在门柱上,显然是来得匆忙,竟顾不得把马牵进去。

“你都长得这么大了……”风歇的手从光滑的鬃毛上滑过,脚步却没停留,“秦木,你把马牵到阿韶院子中去罢。”

秦木领命去了,风歇深呼两口气,抬脚往令暮园走去。

此时是初冬,花都败了,院子里的海棠树只剩了光秃秃的树杈,奇形怪状地伸向天空。树下石桌石椅许久无人坐,却也并未落灰,每日清晨都会有小侍女来放置一块柔软的垫子,就是为防他突然回来,在外面坐等会着凉——那原是他最喜欢坐的地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楚韶并未在这里。

风歇有些愕然,想是楚韶回来之时把下人都遣了出去,整个令暮园都是静悄悄的,只有他的靴子踩在石板细微的声音。他屏气听了一会儿,才听见书页摩擦的窸窸窣窣声自不远处传来。

他低笑了一声,胸有成竹地朝着自己的书房走了过去,雕花木门是掩着的,风歇不疑有他,只伸了修长的手指,屈着在门上叩了两声:“主人可在家?”

屋内传来一阵手忙脚乱收东西的声响,随后是楚韶带着玩笑气的言语:“主人出门去了,不在家,我是主人家的小童,客人可有事吗?”

不过一年未见,清脆的少年音不知何时,竟染了一丝沧桑之气,这沧桑与从前调和出的,竟是一副成熟的、低沉性感的嗓音,边疆的风霜、战地的残酷……真是能够深刻地改变一个人。

风歇深深笑开,伸手推开门,不料刚刚推开便被抱了个满怀,楚韶伸出修长双臂揽了他的腰,少年人比他高,身形颀长,却主动把自己的肩搁在了他的下巴之下——这个动作,似乎对方只要一用力,就可以把他整个人凌空抱起来。

一种冲动缓缓地漫延开来。

熏香的味道铺天盖地,风歇只喜欢海棠,而海棠无香,因而他身上也没有什么旁的气味,只有他书房里常年燃着的香料熏染出清净的檀香气。

“你去哪里了,让我等了这么久……”楚韶鼻音浓重,似乎还带了些撒娇的意味,他伸出手来,将刚刚折来的那朵反季的海棠别在了他的发髻上,“我来检查过了,折子全看了是不是?昨日灯芯都尽了,定是夜深才睡的,你不听我的话……瘦了好多,该罚!”

风歇哭笑不得:“罚我?胆子大得很!”

楚韶乐得胡说八道:“今日主人不在家,你这小客擅闯,该罚不该?”

风歇在他肩上一拍:“还说我,你在西北待了这么久,受了多少伤?身体可还好吗……你给我的信里从来不提这些,就连年初你失踪的那段时间都没说……你可知我有多担心你?”

“当时不说是为了不让你担心嘛,你看我还不是好好地回来了。”楚韶往他怀里拱了拱,向他展示自己脖颈往下的伤疤,装模作样地哀哀叫痛,“不过我受了好多伤,可疼了,嘶——别碰那儿,痛痛痛。”

风歇抚摸的不过是脖颈上一道疤,看起来像是箭矢擦过留下的伤口,早就愈合了,甚至还长出了浅粉色的新肉,哪里还有痛的道理,但即使如此,风歇还是放轻了手上的动作。他拍开楚韶的怀抱,自然地解了他最外层的盔甲,撩起上衣想要细看。

风歇是最怕痛的人,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受过伤,一撩登时便变了脸色——楚韶的整个上半身,大大小小地遍布着各式各样的伤痕和淤青,不知道受过多少伤,有些是兵器留下的痕迹,有些是撞击留下的。左肩上的疤最深,显然是被一箭射穿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的,瞧着简直是触目惊心。

他的手颤抖得越来越严重,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你!”

冰凉的手拂过被军旅煅出的腹肌,他刚抬起头,便看见楚韶黑亮的眼睛深沉地盯着他,一瞬间便热烈地烧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长公子真的是一个小变态

晚上九点还有一更~

注: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载·横渠四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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