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不夜天全然不是现在的样子。那时候的这座城,千檐百宇,气象恢弘,家家户户高门不闭,长亮如白昼。
这里有世上最大的交易集市,仙仙妖妖、修道之人来来去去,但凡是你能想的到的东西,在这里都能见到;你想要得到的消息,只要出足够的价钱,便没有拿不到的。
那时云华宗还没有成为天下第一修道大宗,各个宗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有正有邪,黑白相争,针锋相对,谁也不肯让谁。而在数个邪宗之中,鬼门宗一家独大,霸占了几乎所有邪宗的地盘,愈渐壮大,为祸一方,隐隐还有要伸手向正宗去的意思。
几大正道深觉不能坐以待毙。云华宗那时出了一位天纵奇才的少年,只在十几岁时便登上了宗主的位子。在他的带领之下,正派道宗联合起来,浩浩荡荡地向着鬼门宗进发猛攻,竟势如破竹。
很是不巧,不夜天正处在鬼门宗的地盘上,也是鬼门宗旗下的一座交易大城。攻占鬼门宗时,几大正道联合发力,无法尽灭妖魔邪宗,只好将整个鬼门宗强行封在地下。
画娓指了指地面,“鬼门宗就是被封在了这里。我那时候,只不过是来不夜天寻找一些朱砂而已,结果不巧赶上了正道攻城。整个鬼门宗都塌陷了,连带着鬼门宗的宗主,与其座下万千弟子都沉入地底。云华宗的那个宗主真是了不得,硕大一方梅花雪印盖下来,那么多邪门弟子都抵挡不住他一个人。鬼门宗宗主更厉害,几大正派宗主联合起来,才将将把他压下去。”
画娓那时候自恃没有做过坏事,法力也算是高强,在众多小妖精四散奔逃的时候,她还想见识见识鬼门宗及正派各宗的本事,就没有逃。许多大妖怪也抱着同样的想法,自觉法力高强,又碍不着正宗邪宗什么事,就乐得看戏。
她沉沉叹了口气,眼里话里盛满了后悔,“但没想到,鬼门宗惨败,地面裂开了又大又深的口子,整个鬼门宗都塌陷下去了,就在这不夜天之下。而当我们想出城的时候,才发现,我们已经出不去了。”
城门闭上,就再也没有打开过。从此城中时间停滞,永夜无昼,一切都停滞了,虽然城里还有那么多人与妖,它却更像是一座死城,比死城还要寂静苍凉。
起初,他们众妖还联合起来,挣扎着想要出城,却怎么都冲不破那道城门,渐渐地,这心思就歇了下来。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城门忽然轰隆打开,从城外来了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修道之人,他们一个二个都提着剑,听说这里是昔日鬼门宗塌陷之地,又听周围百姓说时不时有妖魔作祟,便提着剑进城除魔卫道。
话说得倒是好听。当他们进城时,众多大妖伺机而动,趁着城门缝隙未闭,想冲出去,身子犹还未及城门,便被地下丝丝缕缕窜出来的邪气拖拽回去。而进城的那些道宗弟子,也就永永远远被困在了这座城里,再也出不去了。
这些年,时不时就有些听说过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传言,或是出于好奇,或是出于逞强,甚至还有些想来寻宝的,进了城,就再也没能出去过。一晃眼,好几年过去了。
被困在城中的这些人渐渐发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眼神越来越狠戾,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起先城里还有些寻常人,但妖精发起狠来,将人都吃完了,大妖吃小妖,小妖吃人类,到了如今,城中便只剩下了这些道行深厚的大妖怪。
可往日威震一方的大妖怪,也深受地下鬼门宗的怨气困扰,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暴躁,内心也越来越邪恶,连带着,身体与神情也变得或是畏畏缩缩或是凶神恶煞,再也不复往日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画娓捧着自己的心描画着,渐渐地,它由乌黑变得鲜红了。她将自己的心安放回去,皮肤血肉愈合,只剩下心口上一道深深的疤痕。“我是画心师。在这座城里,我什么都做不了,也只好发挥自己所长,帮那些大妖怪清除掉心上的邪气和怨气。只可惜,随着时间推移,地下鬼门宗的怨气越来越严重了,这颗心,要不了多久又会被怨气沾染。”
白鹿猛地就想到了自己和晏玉书入城以来的种种异状,大概也就明了,这究竟是为什么了。“所以,上次见到你在街头剜人心,你是为了帮他?是我错怪你了。你是画心师,是指你可以运用法力画心,迫使人心向善?”
画娓轻轻柔柔地摇摇头,笑意很柔和,“倒也不止,我想将人心画成什么样子,便是什么样子。”
她的眼睛是善良的,笑意也很温柔,可白鹿听着这话,却不由自主地一哆嗦——想将人心画成什么样,就能成什么样,幸好画娓现在一心向善,那万一有朝一日,她又变了想法呢?
但随即,白鹿赶紧低下头,因这想法而有些愧疚。她是不是,太过以恶意揣测人家了?
画娓只是瞧了她一眼,笑意就更深了,“我大概能猜出你在想什么。你无须愧疚,你在这里待久了,整个人也被怨气沾染,渐渐生了恶心,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等到哪一日你觉得自己扛不住了,可以来找我,我帮你画心。只可惜,现在怨气越来越严重了,邪气沾染的时间也越来越快,不知道画了这颗心,又能撑多久。”
再看看晏玉书,画娓眼波漾漾,“这人真是个怪人,他浑身上下都是邪气怨气,还偏偏没有心,我想帮他都帮不了他。”
白鹿一怔,才想起刚才画娓对晏玉书说的那句话——
咦,你没有心?
原来,这句“你没有心”,真的是字面上的意思。
晏玉书还半伏在白鹿肩上昏睡着,她的手悄悄探上他的心口,又费力低下头,将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什么都听不到。心跳、脉搏,什么都没有。她有些丧气,经历了这么多,说来说去,她还是对他知之甚少。
一切,都只能等他醒来再问了。
白鹿又抬眼看向画娓,而画娓的目光静静停留在晏玉书的脸上,她不禁有点心塞,忍不住半侧过身子,把晏玉书的脸挡住了,不给画娓看。“那,你和他从前认识?”
“倒也……谈不上认识,”画娓自嘲地笑了笑,“我是认识他的,可他,恐怕不记得我。”
当日不夜天封城,所有妖与人都被困在城中出不去,人人都焦躁不安。整座城隶属于鬼门宗旗下,城中央是鬼门宗宗主建造的一座宫殿,算作行宫,有时会来这里小住。
那一日,从宫殿中走出来一个女人,画娓从来没见过那么美的女人,她的目光连半点都挪不开,其他人也是亦然。那女子告诉他们,鬼门宗被正派联合封入地下,连带着不夜天也被一起封住了。要想出去,就只能想办法破开封印。不夜天与鬼门宗同生同灭,若鬼门宗不出,他们这些人,也只能生生世世被困在这座城中,不死不灭。
“不死不灭,听着好听,实际上哪有那么快乐呢?这里什么都没有,所有人都被邪气侵染,就连有时想找人说说话都做不到,我很寂寞,他们大概也很寂寞。”画娓的神情很寂寥,时间停滞,她永永远远地停留在了年轻的样貌,可心却孤独寂寥,已经垂垂老矣。
“那时候,我们都很绝望。隔一阵子就会有城外的人进来,可但凡是进来了的,就没有能再出去过。我们想不到办法破开封印,眼睁睁地看着一拨又一拨人进来,却还是半点希望都看不到。直到有一天,他出现了。”画娓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她第一次见到晏玉书,是在不夜天封城的几年之后了。
宫殿里的女人深居简出,那几年之间,画娓没再见过她。而当她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时,身边就多了一个晏玉书。她告诉大家,只有晏玉书能出城,能在城外找寻破开封印的法子。可晏玉书又是从哪儿来的?没人知道。
画娓头回近距离见到晏玉书,是在她抓着大妖怪换心的时候。不是人人都愿意被她画心,反正画好了的心迟早也要再被怨气侵染,他们没这个耐心。画娓追着大妖怪不放,被推了一把,于是撞在晏玉书的怀里。他扶住她,他的肩很宽,臂膀很坚硬,掌心还有厚厚的茧,整个人比岩石还要坚硬,一张脸坚固又冷峻,像个假人。
“可他那么好看,扶着我的掌心又那么有力。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他就是那个救世主……对我而言,他就是救世主,是我们所有人的指望。他出城那天,所有人都去探看,城门紧紧闭着,他化作团团黑影,滔天的黑雾遮盖住眼睛,贴着地面越过城门,就离开了这座城。”
白鹿看着画娓怅然的神色,心里头也不禁有点压抑。在一座死城里被困了这么多年,还要每天收到邪气滋扰,难怪这里的人都这么怪。要是她遭遇这种境地,恐怕早就疯了吧!
“那后来呢?”
画娓叹息着摇头,“没有后来了。”
所有人心中重新燃起希望,他们都在等晏玉书带着解开封印的法子回来。二十多年过去了,中途他偶尔回来过几次,却只是回到宫殿去,回到那个女人身边待一两天,然后匆匆又走。
“再到了如今,他又回来了,这次还带回了你。”画娓这时候的神色显得很单纯,她看着白鹿,眼神中平添了几分希冀,“你可以帮我们离开这里吗?”
白鹿不禁语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