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有什么,是比疗伤更加要紧的事?
晏玉书费力地抬起手,攥紧了白鹿的手,往她的手心里塞了一样东西,硌得慌。他的眼神充满希冀,又小心翼翼,宛若是向她献出自己手中至宝,却又怕她见惯了天下宝物,不缺他这一块。
白鹿张开手一瞧,白皙的手掌上沾了他的血,除此之外,掌心多了块小小的黑色石头,正是之前握在苏君影手中的那一块。
白鹿怔怔地看着他。
“你从前不是总说我没有心么?”晏玉书痴痴笑了,“现在我把它夺回来了,连同我的过往、我的将来,都完完整整地一起交到你手上。”
小小的石头有嶙峋棱角,静静摊在白鹿的手中,突地,它化了,散成了半雾半水的黑色纹路,渗进了她白皙的掌心里。白鹿有些慌张,“哎,怎么——”
如同一滴墨入水,浅浅地漾开了,化成了千缕万缕的丝儿在掌心晕开,白鹿觉得眼前蓦然昏花了。天旋地转,她闭上眼,晃了晃头,再睁开眼时,眼前已是一片昏暗,四面八方都是黑的,鼻尖嗅到了浓重无比的檀香气味。
倏地,头顶骤然亮了,昏黄的光照进来,白鹿仰起头,看到了一张脸,面如清水出芙蓉,眸若天上摘星辰,笑意却是温柔乡中暗藏刀。
是苏君影。
苏君影正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在上下打量她,终于满意地笑了。
视线正在慢慢向上,眼前的光也从昏黄变成了烛火明亮,她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缓缓上浮,直到脚踏实地,站定在地上。
苏君影的手拂过了她的脸、她的身体、她的发丝,双手扳着她的肩要她转身,目光对上镜子,她从镜中看到了晏玉书的身体,一丝未挂,神色空茫。
白鹿愣住,眨眨眼,镜中人纹丝不动。
轻柔婉转的声音响在耳侧,“从今以后,你就叫晏玉书。”
鬼门宗被封入地底,不夜天封城不出。
苏君影此生都忘不了,鬼门宗沉入地下时,众弟子哀嚎咒骂,宗主脚踩宗门之上,屹立不倒,直至与全宗一起慢慢沉了下去,她再也见不到那面容。
她有操控影子之能,又满心要救鬼门宗,遂从殿外拾了块石头,用影子捏了个人形出来,将地下来自鬼门宗的怨气灌入其体内,搁置于香炉中炼化几年,终于得了一个晏玉书。
如孩童新降世,一切都茫茫然无所知。
苏君影告诉晏玉书,要他离开不夜天,行走于人间,布下万鬼阵,攫取天地寿数,破开封印,换回鬼门宗,换它长盛不衰、与天同寿。
于是他就离开了。
才一出不夜天,他被天上的骄阳震撼,瞪大了眼睛仰头看,直到眼前昏花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初降世,晏玉书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知道。
入人间,他还是什么都不懂,只是抱着这么个任务,茫然地在人间行走。
出了不夜天,他来到江南的一处小镇,正是烟雨蒙蒙的时候,人人撑着油纸伞,伞面或是桃花或是素白,蒙上了一层水雾。晏玉书没有伞,缓步在桥上走着,和无数嬉闹孩童、男男女女擦肩而过,热闹极了。
他想,原来这就是人间,他很喜欢。
越过桥头,茫茫然不知何处去,他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此处有习俗,在孩童幼年时,要喂以粗廉的糠饭,俗称“猫狗饭”,再取个贱名,粗生粗养,明明是对孩子爱极了,却偏偏作出一套冷淡的形式来,生怕性喜作恶的鬼怪见了,将自己的孩子夺了去;也怕名字福气太大压不住,早夭折。
贱名的孩子好养活,就是这个道理。
街边新做了母亲的女子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一勺一勺喂他猫狗饭,碗边小纸条写着孩子的乳名,名字里缀了“狗”字,想他好养活一些,盼他平安健康地长大,也盼他好。
晏玉书看得呆了,不留神,一脚踢翻了地上的碗。碗里的汤汤水水洒了一地,浸湿了小纸条,纸条皱皱巴巴地萎缩在一起。
猫狗饭洒了,孩子的贱名也跟在纸条上,被泡脓了。
新为人母的女子怒不可遏,初为人父的汉子出离愤怒了,推搡着要教训他。拳头高高举起来,对准了他的脸。
白鹿下意识举起手想躲避,但晏玉书的身体却纹丝不动,于是拳头砸在脸颊上,嘴角淌出了血。晏玉书用手指擦了擦血迹,有些出神——为什么没有娘亲给他喂猫狗饭,给他取贱名?
衣襟被人攥住,汉子怒气冲冲的脸就在眼前,对小小孩儿的慈爱与寄托,全叫这陌生人一脚踢毁了。父母的拳拳爱子之心,化成了怨怼。可晏玉书内心的怨气比他们更深重,那可是整个鬼门宗被沉入地底的滔天恨意,才造就出这么一个阴郁又狠戾的人来。
被人打了,晏玉书就打回去。
但,咦,人怎的这般脆弱?
才一个拳头过去,夫妻俩倒在地上七窍血横流,手脚抽抽几下,再不省人事。
邻里的人见了,对他又惊又怕,要拿着扫帚将他赶出去。见他们要打自己,晏玉书便还手,他觉得自己没用多大的力道,可那么多人倒地不起。人越来越多了,拿着刀的提着剑的,挥舞着扫帚又甩着菜叶的,他只好跑了。
杀了人,人人对他喊打喊杀,他跑到了人少的地方去。
觉着累了,想找地方歇息,举目望去四下寻找,找不到香炉;没有钱,又杀了人,人们不准他住店进屋。他只好跑到了一处荒原,幕天席地,躺在草坪上,夜已深了,他望着天上的半弯月和星河,叹了人生中的第一口气。
荒原那么空阔,夜幕沉沉垂下来,仿佛抬手就可摘星。天与地都是空旷一片,人处于当中,却显得渺小,空空茫茫无所依。
他想,原来这才是人间,又不那么喜欢了。
晏玉书是苏君影用影子做出来的怪物,他那颗石头心还攥在她手里,被她当做把柄、当做威胁,教他生不出二心来。他为她做事,按照她的指示,走遍天下山河,在人间布下了最壮大的一个万鬼阵法。
届时阵法成,人间运道尽,鬼门宗得了人间山河的寿数,或可破开封印,重回世间。人人都道鬼门宗已被斩尽杀绝,殊不知这二十年来,晏玉书行走于人间,处处布下阵法一环,环环相扣,不知何时就又是一场浩劫。
但与此同时,他也处处受限——他是苏君影捏出来的人,不死不灭。可那颗石头心攥在她的手中,在人间行走久了,邪气渐渐消散,他的法力也渐渐消散,若迟迟不归,迟早有一日,他会悄无声息地化成一滩雾水,再无人知。他不得不隔段时间就回到不夜天,让苏君影为他重塑真身。
原来他之前,不是卖苦肉计,而是出自苏君影手底下的伤,他真的无法自行愈合。
他真可谓是被她拿捏得动弹不得。
除此之外,苏君影还要晏玉书搜寻各式法器至宝,她从未说过是为何,只要他照着话去做。若胆敢反抗……倒也不怕,她多得是法子教训他。
起先,晏玉书不懂人间的规矩,做事随心所欲,直白粗暴。他要收集法器,索性直接上手去抢;有人打他骂他,拦他的路,索性就动手杀了,眼不见为净。
渐渐地,江湖上多了个臭名昭著的强盗,但凡是见过他的人都死了。自告奋勇去惩奸除恶的大侠一波接着一波,去了一茬又一茬,一个都没能回来过。
人人自危。
可其实晏玉书自己也觉着烦,他不明白为何人人都要杀他,都要来烦他?
开始是不大明白的,后来在人间行走久了,渐渐也就明白了。原来人的性格,还分讨喜与不讨喜,他恰恰就是人间厌烦的那种模样。
为了不被烦扰阻碍,他只好学着伪装,一副面具添添补补修修改改,终于画成了人人都喜欢的样子。这时已经十年过去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大恶人不过昙花一现,早就被人们淡忘了。
十年前的人都长了岁数,退的退,死的死,只有一个晏玉书,还是二十岁上下的相貌体态,法力又不知增长了多少倍。江湖上多了这个人人称道的少年侠客,提起来无一不是赞叹。
法器不可以去抢,但可以掩盖了面目去偷;杀人不可以明目张胆,但借刀杀人或暗地动手也不是不行。
晏玉书伪装着在人间行走,饱经赞叹,深受欢迎,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江湖又几经变幻,换了新模样,但侠客还是那个侠客,人人都道他少年不老,声名远播,殊不知他不死不灭,怨气滔天。
做了二十几年的人,晏玉书以为,自己已经看遍人间百态,尝过世间千般情。直到他遇见了个姑娘,才发觉,原来他看过的东西是不少,只可惜切身体会过的,不过寥寥数几罢了。
白鹿从晏玉书的眼睛里看出去,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她在他眼中这么特殊。在李宣家中庭院御风而行、拈花一笑时,在雪地里为他披上她心爱的兔毛小斗笠时,抑或是跟着他从雪崖上跳下去时……
世间女子千千万,偏偏就这一个入了他的心和眼。
也算是缘分,但他觉着,这更是恩赐。
起先,是贪她的好,遂起了霸占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