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道。”童殊盯着姚石青的那团影子,沉思良久说出了这两个字。
见辛五举目示疑,童殊解释道,“常人的影子是人动影动,人影不分先后。而这姚石青的影子却隐隐跟不上人的动作,像是拿笔跟着画出似的,可再快的画笔,也不可能与本人动作达到同步,于是便不协调。”
童殊顿了顿,声音带上三分凝重,接着道:“这姚石青我有过几面之缘。彼时,我是魇门阙的阶下囚,受尽令雪楼极刑,这姚石青是令雪楼的座下红人,曾替令雪楼来传过几次话。每次他来,都是站得远远得,下巴高高扬起,说话简短急促,仿佛在魔蛊窑中多呆一刻,与我这种跌入污泥之人多说一个字都脏似的。那时他正是少年心气高之时,天资聪颖,姿容出众,何等的清傲。”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后来虽然被赶出魇门阙,但魇门阙护短,没有给他下追杀令。他出去之后只要说是魇门阙旧人,大抵也没有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敢招惹他,只要魇门阙一天矗立不倒,他的日子就不至于难过到哪里去,却不知为何他要投身进最阴暗混浊的鬼道,这实不像他。”
童殊沉吟片刻,再道,“既有生路走,又何必自碾于地狱。”
辛五静静听着,目光微闪,他掩去了神色中那抹情绪,用就事论事的语气道:“可是,你也曾要走鬼道。”
“我不一样。”童殊接口便道,“我那是真的要走鬼道,我那副千疮百孔的肉身留着也是活受罪,倒不如生死道消、弃了道体、一了百了图个解脱,早死才好早炼魂。”
他说自己的事,语气浅淡,就好似那肉身是何等无关紧要的东西一般。但其实,人只有一个肉身,爹生娘养,哪是像他说的那般无所谓。
辛五看他的目光不由一沉。
童殊避开了辛五的目光,接着道:“而这姚石青不一样,他人是活的,又有健康健全的身体。一个好好活着的人,却要走鬼道,这种倒行逆施之举生不如死。我反正不乐意干这样的事,当真想不明白……”
说到这里,童殊突然怔了一下,他猛地想到什么,飞快地瞥了一眼辛五,在辛五发现他有异态之前及时恢复了神态。
童殊面上如常,心中却如擂鼓。
方才,方才……方才辛五等于是承认了辛五就是那个夜夜到戒妄山地牢去看他的人。
因为他欲走鬼道一事,只有“那个人”知道。
“那个人”是辛五……而辛五是景决……所以说景决是“那个人”!
天哪,“那个人”居然是景决!是洗尘真人!
!!!
童殊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差一点就要问出口:洗尘真人,你为何夜夜来看我?
童殊心中掀起狂风大浪,却只得强行克制着,面上掩得只剩下眼睫细微的颤动。
他能感觉到辛五在看他,那目光想必是专注而纯粹的。
童殊见过各色各样的人,见过各式各样的眼,人之所图无非名、利、权,可辛五眼里“有是非,辨曲直,不唯亲,不唯情,”是纯然的清白立世的真君子。
这样的人,只要你做的事是对的,他必定支持你;只要有问,他必无假言。
自与辛五同行以来,辛五不曾主动掩饰身份。童殊相信,若问,辛五就算不直言相告,也一定不会欺骗于他。他只消多转几个弯,多用些技巧,必能问出些端倪来。
童殊从前不算计,是事不上心,懒得打破沙锅问到底;而如今事放在心上,却已无从下手。
那个人,天天在他身旁,做的事说的话,样样都在照顾他,实在没必要再确认什么了。
江湖路远,萍水相逢,对方能待自己如此,实在是慷慨仗义、高义薄云。
只是,少了一个动机。
堂堂执道者臬司大人,何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想不明白,也捋不顺畅,眼下却不是深思的时机。
童殊强行按下思绪,眨了眨眼,在辛五察觉有异之前接着前面的话道:“我想不明白,为何姚石青不舍得放弃这副身体,要受这等活罪呢?”
他说完抬眸,正色对上辛五的眸子。
辛五不知方才在想什么,只与他浅浅地接了一下视线,目光里有深沉的光在闪动,然而不等童殊看明白那是什么,辛五已经淡淡地转开视线,目视前方道:“世上事有千万,总有一事纵求不得也不愿放手;人有千万,总有俗人宁活受罪也不肯解脱。鬼门魔王撒手便去,毫无留恋,其中超脱,常人难及。”
辛五言语淡淡,带着一股凉意,冰冷冷地陈述警世道理;末了还赞童殊超脱。
前一句听得童殊心中沉沉,好似辛五也经历过那般痛楚;
后一句听着便像反话,叫童殊后背发凉,好似他撒手赴死是大错特错般。
童殊不解的是,辛五说着常人的苦,话意里是包含了辛五自己的。
可是,不应该啊,辛五是景决,而景决是何等人生顺遂之人!
世间有万般苦,随口说说容易,可要懂其中苦楚非要亲身体验过才当懂。童殊大半辈子吃苦受罪,于吃苦颇有心得。是以,他听得出辛五那话不似作伪。
可是,童殊觉得不应该!
若说修者超凡脱俗,那么景决作为修者中的佼佼者更加出尘绝世,宛若神明。
景决应该是那种于滚滚红尘中过却纤尘不染之人,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是常人呢?
就算是整个修真界的修者落了俗,执掌臬司剑的臬司大人也应该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那个。
堂堂臬司大人乃天命执道者,是最接近神明的人,能执臬司剑说明早已心如明镜,这混浊世事又如何拉他堕下神坛?
又有谁能让他身陷红尘泥沼不能自拔?
可辛五方才那番话,却似已尝尽红尘苦楚,已然自甘堕落凡尘、断了仙根、不肯超脱一般。
真真是矛盾,头绪难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