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印象中的童弦思,是一个美丽宁静的女子,从不闲谈是非,即便受人非议苛待,也总是云淡风轻,平和无争,美好得出尘脱俗。
童弦思的宁静,并非一味对他人的纵容和对外在的不以为意,而是内心有一湾清泉,那清泉能洗去尘埃,有着神奇的魔力,让在她身边的人,也能跟着平静下来。
若非童弦思给了陆殊宁静的港湾,抚平他的焦虑,才叫陆殊少时受那般非待,也没有扭曲了心灵。陆殊从她这里获得安宁和力量,才能宽容地对红尘微笑。
对童弦思的留信,童殊一面渴盼,一面又害怕。
以童殊对母亲的了解,只要童弦思保持安静,至少说明现实种种还在她能忍受的范围。而她一旦留信,说明有什么事情已经脱轨,她再也无法维持平静了。
童殊拿起信笺,心中一阵锐痛,微妙的感应带着巨大的悲伤穿透岁月直击心头。
童殊不难想象童弦思写信时的样子。
她一定是坐在窗前,火红的石榴树下开在窗外,她瘦骨嶙峋地勉强挺直腰,纤细的手指提笔着墨,沉思良久才下的笔。
展开信,信纸上朵朵被泪洇湿的墨花,字迹泛得模糊,童殊的眼帘也跟着模糊了。眼泪已不受控制地滑下,而后簌簌不止,洒湿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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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弦思是一个极隐忍的女子,从未在人前落泪,尤其在童殊面前,总是盈盈浅笑,那笑能叫人忘忧、叫人解愁,好似这天地间,没什么事是值得她去怨尤的。
童殊历经坎坷,还笑意如初,便是随了童弦思。
童殊知道,童弦思最不愿被他看到伤心难过的样子。
倘若童弦思尚有力气,定然会把被泪洒的信烧了重新写,而留着这泪痕,说明童弦思已经不可能再重新写了。
有什么话,为难到要弥留之际才动笔来写……是怎样绝望和痛苦的心情,才叫最后一口气,全用在这封信上?
童殊身上陡地寒毛一炸,心揪成一团,一时竟不忍卒读,他强提了口气,才勉强止住颤抖的手,稍稳了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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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弦思的笔锋无力,但字迹仍是娟秀清俊:
“殊儿,我并不希望你看到这封信。”
“我希望你永远不回芙蓉山,不进上邪经集阁第八层。”
“我希望你永远只做自己,不姓陆,也不姓童。”
“我倾尽一生,让你脱离这场死局,却在最后时刻,还是自私地写下了这封信。”
“我一生之中,做错过许多事,却没有一件,比这封信更错的离谱。殊儿,你若看完此信……便恨我吧。”
“求仁得仁,亦复何怨。我做下这些事,写下这封信,就已经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你若恨我,或因此……不认我,我也毫无怨尤。”
“可是,怨憎极苦。便是恨,你也不要恨我太久。我盼望着,终有一日,你能够放下。忘记我和你父亲,忘记年少时的焦虑痛苦,忘记北麓小苑。”
“我听世人说陆鬼门潇洒不羁,每每听到,我都心中难过。你一直身不由己、难得自在,殊儿,我已走远,你不必在做予我看,不要牵挂。”
“父母与儿女,不过是一世情缘,半生陪伴。我们已经一起走过半生,你的前程在远处,不要回头,不要徘徊。要先放下,才得自在。”
“你要能拿得起屠刀,也能放得下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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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里,童殊微微一滞,生出几分不解和不安。
这信的结构不符常规,开篇所言却似结语,就好似……生怕他看到后面的内容,便再顾不上来读她这些嘱咐一般。
童殊不由提了心,往下看。
果然接着的话,便叫他心中巨震。
“殊儿,看到这里,你尚可选择不看。往后的内容,只会带给你痛苦和灾难。我并不是你眼中那个美好的母亲,我是纵火犯和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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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突兀又惊悚,童殊身形滞住,捏信的手重重颤了下,信纸从他手中抖落半边,他本能地捏回来。
他面上凄凄,心中惴惴,从未如此惶然。
但他还是选择接着往下读。
他不想错过童弦思的每一句话,他也不相信童弦思会是什么带来灾难的恶人。若童弦思当真那般,一定是有无法推脱、无法解决的隐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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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接着写道:
“若有一日,你看到此信,说明你已经进入了上邪经集阁的第八层,并且还是来看了《芙蓉剑经》。”
“而入得第八层,到底是福是祸?”
“上邪经集阁,是童氏一位飞升的先祖所建,历数代加持,延绵至今。‘一座上邪经集阁,半部浮沉修真史’,它几乎载入了修真界的所有经文,抵得半部仙史。可它也耗苦了童氏血脉。一座上邪经集阁,实乃是整部童氏血泪史,阁中的每一部经文后面都是一个可怜的童氏门人。”
“我这一生,执着录经,便是最后入了第九层,又如何?到头来,不过是一步错,步步错。误了自己,误了芙蓉山,也误了你。”
“上邪经集阁旨在守护薪火传承。何为传承?我从前想,传承难道只是神秘阁楼里的冰冷文字?‘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我曾天真的以为,传承该代代绵泽,发扬光大。我那时并不能理解先祖所训‘不可外传,不可外用’之意。”
“我以为我是开辟者。而后我用一生的代价,证明了我其实是纵火犯。”
“自我第一次给人改经起,事情就已经不可逆转。好比打开了某个魔盒,放出了一只无法管束的魔鬼。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从此这只魔鬼阴魂不散,蛊惑人心,它让好变成坏,善变成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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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璧其罪,殊儿,记住这四个字。”
“世道不仁,我以抱薪之心付世,世以纵火之意待我。放火容易,救火难,从我第一次助人改经起,我穷尽余生,都在救火。”
“殊儿,你总问,为何你父亲如此待你?这四个字就是答案。”
“只是,他针对的并非是你,是我。”
“是我连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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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猛的怔住,胸口一闷,脸上微微变色,眸光黯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