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靠在景决胸口,低声调息着。
他脑海中一个疑问不断盘旋:他当年到底有没有将陆岚杀死?
这个问题,只有重上芙蓉山,打开陆岚的坟墓才能确认了。
但童殊并不倾向于陆岚没有死,毕竟当时陆岚的死是他确认过的;
而且,以陆岚一生经营芙蓉山的恒心以及誓要重振芙蓉山荣光的雄心,只要陆岚活着绝不允许芙蓉山落败至此,更不会允许清凌峰自立门户;
并且,陆岚五十多年杳无音讯,若是活着,总该有些动静。当年的晏清尊享誉修真界,人人称颂,陆岚不会甘愿蛰伏至此。
如此分析数遍,反复确认,童殊心中惶怖之意总算落下去大半。
他既累且饿,道心虽不再剧烈动荡,但内府仍是余波阵阵。方才的崩溃如同高山崩塌,此时虽已过倾倒时的巨痛,像砾石刺在心头,锐痛时时刺一下。
童殊闻着景决身上的冷玉香,感受着景决一下一下的轻拍,脉门处有澄澈的灵力缓缓输入,终于在这样耐心和体贴的安抚下,扛过了道心不稳的阵痛,虽然还不能完全走出心事,神识总算是平静了。
童殊抬手捉住了景决在还给他输灵力的手,道:“五哥,谢谢你。”
景决听他道谢,面沉似水,只道:“饿了么?”
童殊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经此一问,立即感到饥肠辘辘。
饭菜是一直热着的,只等着童殊醒来。
拂晓,正是最暗之时,宅院里四下点灯,炊烟卷起,王伯王婶布菜、送热水,待童殊用过饭洗漱后躺回床上,天已微微擦亮。
童殊大悲大恸之后,已经身心俱疲,眼皮直打颠却难以入睡。
景决在童殊私事上保持着非常得体的距离,童殊不说,景决便不主动问。这让童殊免于告知景决上邪经集阁的为难。
童殊心中是惭愧的,毕竟景决将《臬司剑谱》倾囊相授,他却连一个字的上邪经集阁都不能说。
转而又想到景决陪着他同死共生,蓦然觉出“死不掉”不是一件“累”的事情,突然生起对尚在人间的感恩。
童殊与景决并肩躺着,他侧身靠在景决肩头,道:“五哥,谢谢你复活我。”
景决却是一滞,眸光闪烁了一下,敛眸不语。
而童殊眼帘半阖着,并没有发现景决的异样。他接着道:“复活我,很难吧?”
景决喉间缓缓滑动,却没答他,反问道:“怎突然如此问?”
童殊道:“景行宗仙钟自鸣十九响,说明你彼时伤势极重,接近身死,我记得你在往生谷时伤势极重,你的伤是为复活我伤的,还是你自戕所致?”
景决略微一僵,目光盯着帐顶片刻,而后伸手将童殊搂进怀里,在童殊头顶上轻轻一吻,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话题。
景决不肯说,童殊只会往更难的方向去想。
他靠在景决胸口,如今景决的这副通灵玉的身体已接纳了他,他听着里面的心跳声,脑海里却浮现出曾经景决自己的样子。心头一痛,忽然很坚定地想到我不能死,死并不难,我却不能将他抛下,于是道:“我突然觉得,重活一次还是要比当鬼王好。”
要当鬼王之事,是陆殊在临终前所说,景决猝然听此,不知想起才能,眉间一蹙道:“为何突然提此?”
童殊道:“活着才能和你相偕到老,我现在庆幸你没让我死成。”
景决却是眼中闪过痛色,下巴抵在童殊发顶上,不知在压抑着什么,未置言语。
童殊精力不济,且被景决压在怀中,看不见景决的神情,他被搂得有些闷,声音发哑道:“五哥,滚滚红尘才是人间,我很感谢你让我回到人间。”
“其实——”景决喉节滚了滚,才道,“你若真想当鬼王,我也可以陪你的。”
这话不吉利的很,童殊心尖一颤,抬手就握住了景决的手,仰头想去看景决,道:“鬼道末路,不能安息,再无来世。”
时移事易,这句话是景决在戒妄山见他最后一面时劝童殊的,而如今他反拿景决的话来劝景决。只觉人生无常,更要珍惜当下,他当时回景决说不求来世,现在却道:“我还想要和你有生生世世,当人多好,何必做鬼?”
景决默了片刻,才重重道:“那便一起生生世世。”
得了这句话,童殊终于放松了精神。
景决照顾童殊这副身体已经熟门熟路,探知童殊道心平稳,便又输入灵力安抚,不出片刻,童殊沉沉睡去。
自童殊重生以来,景决每一夜都要替童殊镇痛疗神,起初是一整夜,后来随着童殊修为渐涨时间缩短,尤其在冉清萍替童殊镇痛后,景决只需在童殊睡中护法即可。
今日童殊元神疲惫,景决替童殊疗神稍久些,待做完这些,已有破晓之光透窗而来。
他已经一天一夜未睡,却仍是毫无睡意。过分的清醒反而叫人痛苦,他目光落在帐顶上良久,心中却是诸事未定。
打坐冥思乃清心安神之法,景决从未见有人在冥思中道心剧烈震动的,童殊此番一天一夜的冥思不像是清心,反倒是像去了什么地方,经历了什么痛苦之事一般。
他与童殊已经发生了最亲密的关系,却仍然觉得童殊捉不住留不得,哪怕童殊就在身边,也像随时会从某个隐秘的渠道消失了一般。
景决搂着童殊的手微微一紧,脑海口又蹦出那两封信。
一晌贪欢,终有梦醒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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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再醒过来,已是午后,景决仍在身边。
童殊坐起,便听景决道:“今日回景行宗,可好?”
童殊含笑道:“这两日景行宗急信频繁,你总算肯动身了?”
“我并不急于动身。”景决朝童殊递过两封信,道:“宗中来信,提到两事。”
如今看到信,童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下身子,迟滞片刻,努力压抑住心中的抗拒之意,深吸口气。未看先蹙眉,疾目掠过,这才舒了口气道:“我大师兄到景行宗找我?”
“此信昨日到的,景昭请他入山,他不见到你不肯入山。”
童殊本就想去寻柳棠,此时一听,二话不说穿衣跻鞋,边问道:“他不见我不肯入山?他能认出我了?”
景决为他理衣,道:“莫急,已经晚了一日,不差这一时半刻。”
童殊心中一动,想到景决曾对柳棠吃味,稍缓了语气道:“我不只是着急见大师兄,他术法诡异,连洞枢上人都伤得了,我怕他在景行宗伤人。”
“景行宗法障雄厚,且有乾玄阵守他,而且不会出事的。”
童殊慢下动作,心想对啊,景行宗有数代景氏大能根骨镇压着,连戒妄山都镇得住,不知压过多少大魔大恶,是他杞人忧天了。
童殊接着看第二封信,这一次抗拒之意淡了许多,看完信他眼前一亮道:“上邪琵琶出现了?!”
景决道:“应是。”
童殊道:“鉴古尊信中推测做祟之物是上邪琵琶。可是,上邪琵琶乃上古琴弦做造,又是炼化的魔琴,它只听炼化之人的命令,无我号令,他不会伤人,鉴古尊会否判错?”
景决道:“我已回信请他取一物验证,至今无回信,说明推测无改。”
童殊道:“这世上除了我,无人能验证上邪琵琶。你们拿什么来验证是它?”
景决无奈地瞧他一眼,道:“我有一物可以。”
童殊奇道:“你有何物?”
景决默住,只拿眼瞧着童殊,像是在说:你自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