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猫心想:我又不是人……
从猫的角度看,若我对鱼肉也失去念想的话,我大概活不长了。
想到这里,我的猫心一阵不安,猝然抬头,去瞧景决。
幸好没见到一双心如死灰的眼睛。
景决凝视着我道:“他深知人不能没有念想,才将你留在我身边。你身上有他一缕微弱元神,他是想要用你留住我。叫我不要轻生,不要怨世,不要……找他。”
他凝视着我,焦距却不在我身上。
他的眼底比往生谷的寒潭还要深遂,黑沉沉的,没有光。而后他压下眼睫,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景决回到景行山,谁也不见,阁外长老和鉴古尊日日来求见,皆吃了闭门羹。只有我天天陪在他身边。
他的话并不多,每日只对着“陆殊”的身体施术法和渡灵力。
这场景我十分熟悉,他自往生谷一路行来,时常这样替主人养护元神。眼见着“陆殊”的脸上一日日添了血色,到第三日,陆殊已完全滋养成活人的模样,嘴角隐隐含着笑意,似随时会醒来。
相反的是,景决的脸色却越来越差,他脸上的刮伤不见愈合,突兀地横亘着,也不知是已不有通灵玉能修补,还是他已经没有余力去修补了。
第三日夜里,已经是主人“死”去的第六日。
“陆殊”体内的剑修金丹,经过景决三日的灵力输能,已经不必依靠景决外力而自如运转。这一日临到子时,景决收手,虚脱力竭,他靠着石椁往下沉,突然失了支撑,重重跌落在地。
我跳过去看他,只见他闭目僵止,去推他、摇他,他都没有反应。
心跳和呼吸也没了。
与死人无异。
这是我猫生中最恐惧的时刻,我怎么都叫不醒景决,无法想象,连他这样强大的存在也会有力有不殆甚至死亡的一天。
如果景决当真死了?怎么办?
我没有拯救苍生的觉悟,但这世间需要有人有这种觉悟。
更重要的是,如果景决死了,我主人会伤心的……
一整夜,景决都一动不动。
中途我尝试出去求救,可我靠近门窗皆被禁制弹了回来,这是很熟悉的景决的手法,也不知是因为到了何等要紧的时候,他竟然封锁了整座臬司剑仙阁。
我无计可施,唯有片刻不离他,我救人实在没什么办法,只好拿肚皮暖着他的丹田,指望这点热量能暖住他的身体。
他这副通灵玉的身体,真的太冷了。
奇怪的是,却是这冰冷的身体渐渐给了我信心,我猛地想到景决是通灵玉做的,主人说过,通灵玉的身体不死不灭。
第七日的凌晨,景决终于醒了。
他醒来四肢有一阵动不了,只睁着眼迷茫地盯着屋顶,烧了一夜未换的蜡烛早灭了,只剩下“陆殊”棺椁前一盏昏黄的油灯。
我从他腹上起身,在棺椁的阴影里与他对视。
夜虽将近,黑色正沉,他的神色是刚醒的僵便,只眼里映出一角微弱的光,他定定地看着我,又像是通过我看着谁。
他说:“猫兄,他有你的感应么?”
突如其来这一问,本猫实在摸不着头脑。
他又道:“你身上有一缕童殊的元神,你所听、所见、所想,他可有感应?”
我一通喵喵喵,想说:主人给我的一缕元神十分微弱,而且他给完我元神之后未曾给我施术捆绑。
我这番思虑,无从表达,只能干巴巴的摇头。
好在景决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兀自道:“他行事洒脱,施人重恩,予人重情,从不计较。再重的恩情,当断则断,片叶不沾身。他治你,一时兴起,未计较过要你感念,也从未想过要以此控制你,想来,他是不会与你建立感应的。”
我用力点头。
他的神情瞧不出悲喜,干躺了一阵,终于攒了些力气,缓缓坐起身,他一边脸映着昏光,一边脸浸在浓夜里,声音粗而沉:“猫兄,我很快就要不记得你,不记得从前,不记得许多事,包括不记得他……”
我跃到他身前,瞧着他,不明所以。
他沉沉道:“我不想忘记。”
猫在夜里的目力极好,我瞧见他郑重又忧伤的神情,不由一骇,以至于一下竖起了全身的毛,小心翼翼地蹲到他膝前。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片刻,而后投向窗外的沉寂,道:“有些事,我怕忘记,猫兄,劳烦你听一听。”
本猫这才明白,为何他之前突然要问我与主人有否感应,他是怕与我说的话会被主人听了去。他有满腹心事,既无人能说,亦不肯予人说,最后只能悲凉地找一只猫说。因为猫听了,无法说出去。
我已经不奇怪他这种万事藏心中的脾性,但我奇怪他的语气,每个字都像在肚子里滚了好几遍,藏着不肯说,却又怕再没机会说。
他缓慢地道:“我本深信这世间万事,皆能以律规分出是非对错;律规重于生命,约束人心,正道之本。身而为景氏第二十代仅剩的嫡传子弟,驯剑卫道,执道守律,我责无旁贷。”
开头的语气已是这般严肃,也不知后面要说的是什么骇人的话,本猫心中戚戚。
景决接着道:“历代仙使有人乐在其中,倾尽一生,乐不知疲。我或许并非天命之材,是以尝尽一生,未得其乐。”
“执道清邪,天下太平,先祖言乃人之极乐。我百般证此,未知其味。”
“却从童殊那里寻到了答案。”
“他一生艰难,纵有五十载困在深狱,却能泰然自若。他在戒妄山临终前说,今世之事未毕,安求来世。历尽沧桑不改初心,至死不渝、无人能困、来去自如。反观,我虽执臬司,却困在囹圄之中。”
“遇他,才知世间欢喜有多味。从此,他之顾盼,皆我欢喜。”景决说到这句时,稍抬起头,顿了许久,目光放远,嘴角隐有勾动,似浮笑意。
景决接着道:“他本该纵情潇洒,是我拖他进红尘。他许我一生,我却欠他真情,用一生还他尚且不足,可囹圄尚在,不得解脱。他有宁做鬼王也要毕于今世之事,我有鞠躬尽瘁要尽之义,还有粉身碎骨也要还的情。”
他说完这些,复转垂眸,许久,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恨天命,不问上邪,只问春秋。若上邪还有公允,让我早日革除弊端,还他完整的景决。”
“只是,要累他等我数个春秋……”景决突然捂住了脸,痛苦地道,“他爱我……他恨我……是我害他深陷情涡,世上难有两全之法,是我贪心了。”
本猫听到这里,其实还是没有明白他要做什么,这与忘记不忘记的有什么关系?
巧的是,他接下来说的也是这事儿,他说:“我不能忘记。”
景决突然转向我,眼里是冰冷的狠决,“我不能忘记他,我要在最快的时间,回到他身边。这是最后的分别,从此荆棘扫尽,余生予他,偿他深情。”
我打了一个激灵,景决的目光太骇人,我直觉他要做很可怕的事情。
下一刻,他却不知想起什么,神情转而柔和,抚着我的毛道,“你主人对我说过,他可能找到帮我铲除心魔的方法了,我当时婉拒了他。他还劝我‘若再不去心魔,等那心魔长大到无法割除时,只能强行分裂。人只有三魂七魄,至少要拿出两魄才能分出那两只心魔。’”
景决说着缓缓扯出笑,继续说道,“他最后还严肃地警告我‘景慎微,你好歹顾及一下后果。’”景决在念到景慎微三字时加重了语气,似乎在回味童殊当时喊他表字时的咬牙切齿,而后加大了笑意道:“你主人心软,见我当时不听劝,他还是把最终的解决方法告诉我了。”
听到此处,本猫仍是云里雾里,景决的心思比主人的深太多,猜不透,直到他又说:“其实我的心魔早已深入心府无法割除,按臬司剑谱所载,只有两条路,一是自伤经脉阻止入魔,二是臬司剑反戮剑使。你主人有奇能,总能在穷途末路觅得柳暗花明。若我完成天命,这功德该算在你主人身上,他将是盖世英雄,千年飞升第一人。”
景决一口气说了好多话,在这一通话结束时,天际的启明星升起,黎明即将来临,在这破晓之际,景决轻声地重复着一句话:
“长夜穷途,幸有微芒。”
“长夜穷途,幸有微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