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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是主人身死的第七日。
天亮之后,景决又恢复了沉默寡言,当景决终于站起身时,我才发现,他身形不稳,短短几步路,便已现不支之态。
他先是将陆殊旁边的另一副石椁打开,除去了里面的冷玉棺,让里头景决的原身解冻回暖。而后,他回到暖玉棺,再瞧了一眼陆殊,对里头的人说:“童冰释,祝你早日飞升魔神。”
景决把所有心事都说给了一只不懂情也说不出的猫,却没有给主人说一个字的情,他像是普通的道友一般,简单地与主人别过。
而后,开始剥自己的元神。
这是本猫一生之中看过最可怕的场景。
我不知道那些人说芙蓉山的尸山血海到底有多骇人,在我看来,再骇人也比不过景决亲手撕了自己魂魄。
我看到两只心魔被他陡手从心府中抓出,随着他的撕魂,两只心魔在兵撕裂的魂魄中惨叫着“哥哥”散在虚空。
我看他面色比纸还白,看他脸上的沟壑条条裂得更开,看他最后流着泪一遍遍忍着痛时还在自责,看他分出的人魂飘向了“景决”的原身,剩下的天魂和地魂哀嚎着要飞出通灵玉的身体。
他残忍地拿钢钉从自己天灵盖往下钉,老长的钉子直刺入脑,他面容扭曲,四脚痉挛,不住地巨咳,可他下手又极重,三个重击,钢钉没顶。
他滑坐在棺旁,浑身发战,冷汗瞬间就湿透了他的衣服,嘴角也咬出了血,我才知道通灵玉的身体,在痛极之时,也不比血肉之躯强多少。
他已没多少力气,双眼发直良久才找到焦距。看着天色,他脸上现出焦急神色,咬牙又从乾坤袋中抖落一把钉子。
我跳近了看,当中有桃木钉,也有钢钉,他没有捡软质的桃木钉,而是拨出了六枚钢钉。
本猫这才看清这钢子又长又锋利,不敢想象钉进身体会是何等剧痛。
就在我呲着牙不寒而栗之时,他不知何时已取了一根刺往胸前。
一刺没肉,闷哼一声,咳出血来。
而后又一根,再一根……
连着头上那根,他一共往自己身上钉了七根钢钉,他痛得身体身体躬成虾米,扭曲得像个怪物,冷汗浇了一地。
他最后脱力地往自己手腕上绑缚灵绫时,已经只剩下手指头能动了。
他指着门,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又惊又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咬他衣角求他停手。
他对我的劝阻无动于衷。
他最后看我的一眼里,是撕心裂肺的极致疼痛后死寂的平静,他定定望着门外。
他朝着门的方向艰难地爬过去,我终于懂了他的意思:门的禁制已开,让我出去,叫人进来带他离开。
因为主人在很快就会醒来,他没有资格再见主人。
我见他缓缓闭上眼,忙乱中跳过去听了他的心跳,他的心跳停了,呼吸止了,浑身僵硬。
比之前那次脱力昏迷更严重,真的像是死了。
我惊惶失措地把五大长老和鉴古尊叫来时,景决还保持着方才的诡异的痛苦姿态,大长老当时就吓得差点断过气去,在场亲眼见到的人都下意识挡住了眼睛,不忍多视地上那个佝偻的僵硬怪物。
也不知谁喊了一声“仙使去了”,而后人人哭丧似的大嚎起来。
众人抬着景决离开,我跟着去了。
后来听说主人果然就在这天醒了,据说一走了之没有回头,又据说景决的原身追着去了。
我成日成夜地地守在景决的身边,不能也不敢追随主人而去。
照顾景决的人每天都是惊险中提心吊胆,他们一开始说景决死了,隔了几天又说景决活过来了,而后有好几次,又说差一点又死了。
只有本猫知道,景决陪主人,又一起死过一回,只要主人在世,景决就一定会活过来。
活过来的景决,身上多了七颗和主人之前一样的钉痣。
景行宗的白绫都备好了,五大长老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苍老了许多,鉴古尊每日到仰止殿下问安却不知为何不敢踏入殿中,整个景行山都笼罩在死气沉沉之中。
直到一个月后,春日升起。
大约因我有主人的一缕元神,我冥冥中听到一声悠远的叹息,怔在原地。只见在场的长老们毫无所觉的神情,本猫便有些疑惑。
长老们为救景决已经耗尽真灵,此时个个面如菜色,又因见到不起色,一个个垂头丧气。
就在那一声叹息声尽之时,景决的眼睫轻轻颤了颤,而后缓缓地睁开眼。本猫猜想或许景决也听到了,那么我应该没有听错。
一个月没有见到人间的景决,环视着众人,面上是冰冷和麻木,把陷入狂喜的长老们看得一个个噤若寒蝉。
他死寂的目光缓缓转向窗外,倾耳像在追听什么声音,我就在此时从窗台上跳到他枕边,他瞧见本猫,突然略亮了目光,对我说:“猫?”
长老们面面相觑,我不能人言,只呆瞧着他。
景决没有得到回答,眼中的亮色反而添了点,他艰难地对我勾了勾手道:“我叫……景慎微……”
本猫将头靠在他脸颊边,听到他虚弱的声音轻得能飘起来:“你可愿做我的猫?”
从此之后,景行宗没有景决,只有景慎微。
而我,成了唯一能近身景慎微的活物。
本猫无数次想起他还是景决时问过我的那句话——你知道人一旦失去念想,会如何?
我当时回答不了他,后来彻底懂了,我成了他唯一的念想,他就靠着这一点点的念想,在往后的日子里行尸走肉的当了七年的景慎微。
本猫用了许多年,才想明白景慎微的痛苦从何而来。
有的人热爱权利,在追逐权利的过程中,能够得到狂热的满足;有的人有天将降大任的信仰,把重整江山予世清平作为毕生追求;有的人是世间清骨,能在混浊世间九死不悔,能忍受清苦而获得内心的喜乐。
而景慎微生在多情的父母膝下,养在恩爱的襁褓之中,骨子里是一个多情公子。而后陡失父母,命运残忍地将他放在仙使的位置上,他无法从世俗的欲望、高大的信仰与世人皆醒我独醒的超然中获得快乐。
在得不到快乐的历程中,强迫自己完美地做着仙道的依仗,长久的忍耐背后,是理智的狠戾、平静的疯狂、冷静的迷恋。
本猫过完一生,才明白景决撕魂前说的那句“他之顾盼,皆我欢喜”的意思。
景决一生只得一个欢喜。
他是这世上最理智的人,却做过两次弃生往死的最不理智的事。他算计着既要江山又要美人,又在迷恋中自责煎熬。
臬司仙使,运筹全局,他是执道者,是摆布两道走向的执棋手。
而此掌局人,是这世上最疯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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