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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生如逆旅(六)(1 / 2)


不日前,完颜亮领兵攻下扬州城,接踵而至便是一场血洗。

烧杀掳掠,强抢奸淫。

对金兵而言,所有一切不过是战争的胜利品,对于被侵占的土地而言,就是鲜血、屈辱和死亡。

战胜无望时,这种恶意便更加疯狂的倾泻出来。

纵然皇帝待北地各姓大族,看似有礼,没有那么些杀戮野蛮之气,但追根究底,也不过是为了借用世家大族的威信和生命,去巩固皇位罢了。

在开战前,他才在王宫里杀了好一批宋人战败降奴。血淋淋的单方面屠杀,鲜红的朱丹之色刺入汉人眼底,即使并非首次,也总令人头晕眼花。

平民之鲜血,士子之光华。

老者想到那诞于建康又为宋使的青年,蓦然低笑了声。何谓幸?何谓不幸?他们又如何呢?清河崔氏,作为地望世家,作为才能脱俗者,他们的目的,岂不是为了兴世家平天下?

至于为何人效力,谁又会在意呢?

至于治下的寻常寒民生死如何?谁又会在意呢?

宋金二者,半斤八两。

扬州的街头并不如姜穆记忆中的盛世种种繁华,相反,与多年世事中所见许多战乱疮痍哀鸿遍野之地渐渐靠近。

暮色,斜阳晚照。

扬州城,街道宽阔,空无一人。

枯叶随风落,如浮萍散落,混杂着血色尘埃。

木车,小轿横七竖八散落在街道角落,主人血迹未干,几日下来,生发出一种异样的,腐臭的气息。

那是干涸的血渍。

街道两旁商铺的木门上坑坑洼洼,透过碎裂的窗纸看到,内屋桌椅板凳四分五裂的躺在黑色的地面上。

大多都粘上了许多金兵手中长刀的刀痕。

姜穆在长街上走了一会,随手推开一扇门,目之所及,金银玉器已被扫荡一空。商铺的掌柜夫妻,尸体倒在柜台上。

从脸上到胸前,一道刻骨的血痕。

一句话的问答也无。

金军破城,然后踹门,杀人,劫财。

移开尸体,血色浸染的账本上隐隐约约还看得清楚年关字样。

中原第十二月最为热闹。因还有一月,便春节了。也许人们在记挂着收账,也许人们盘算着采买,也许他们本打算着走亲访友。

但战事就会终止一切。死亡会打碎所有应值得期许的未来。

姜穆为地上那两具尸体,合上了双眼,一丝不苟的整理好遗容。

人死亡久了,就会尸僵。如同人生前未了的执念,被束缚在躯壳之中,不可改变和解脱。

从内屋的小院中找来一张破旧的草席,也许正因为破旧,才得以在劫掠之中幸免于难。他蹲下身来,用草席盖上了那两具尸体,念着大道篇往生咒。

青年的目光落在燃烧的香烛之上,眸底平静之下,是几不可察觉的痛惜,良久,红烛泪尽,他才站起身来,轻道一句,“愿下一世,你我皆不见战火。”

愿下一世也能有缘相遇,愿下一世,你我重逢,得于平和之世。

晚风吹到草席,单薄的草席露出的草屑微微摇动着。

已经走到门口的人也觉察到这风动,他回头,“如此,便做是汝等回应了。”

他轻轻关上门,如同店内依旧是生人在世。

转身踏入荒芜的长街。

是他来迟了一步。

若是一开始就迅速打听天下世事消息,若他并没有留在竹林中养伤而是直奔战场,他必定,必定不至于让扬州到如此地步。

夜色落下,元宇带着一队甲胄匆匆跑来,看到他,脸色立刻沉下来,冷着脸道,“变乱之际,使者不应四处游荡。”

元宇看到那个自从出现便一派温文的南人此刻眉眼流露出几分冷淡,他道,“萧某记得,贵朝陛下已允诺与我,在扬州城自由行走的权利。”

一瞬间,他不像是南方那些柔柔弱弱的文人儒士,反而比他这样战场厮杀出来的老将更加摄人。

威严……是的,是威严。稳重沉静,足以挥斥方遒。他的目光,倒影出扬州的惨状。

元宇微微偏头,在他身后,第一次,元宇清楚的看到了,他们到来之后的扬州情景。

入城,从他身边的人眸中看到的,是扬州金银美人,城破,从他们眼中看到的是冷漠和被鲜血刺激起来的疯狂。

这是第一次,他从一个人眼中,看到了扬州的凄惨和心痛。

元宇哑然。

身后的卫兵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张了张口,才皱着眉道,“……不行。”

你是南宋偏民,不配。

姜穆眉眼不动,“为陛下之意?”

元宇语噎了下,“本将军……觉得你心怀不轨,自当为陛下警醒一二。”

“哦?莫非元君所说之语,更甚于贵朝陛下?”

元宇脸色一沉,“萧瑾!莫要依仗你牙尖嘴利,陛下听你一面之词,你当真以为无人杀你?”

姜穆的回应不紧不慢,“元将军。若我是你,此刻便不会因三州而不依不饶。”

“哼!从来只有南人拜服于大金,吾等岂肯受此大辱。”何况,南人那方皇帝和军伍,明明如此懦弱不堪一击!如今若要将三州归还,日后再想拿回来,恐怕就难了。崔重说日后再夺回,哼,鼠目之光,以他看来,在这萧文瑜手中,拿回三州太难!

姜穆缓言道,“汉话有句说,祸起萧墙之内。贵朝陛下当与汴京叛乱者同族兄弟关系甚密,无人料想他会趁贵朝陛下南下时犯上作乱。若将军当真诚于贵朝陛下,如今当忧虑如何脱离困境,如何速返汴京,如何夺回国祚,之后又如何平定治下各族人心。”

“诚然宋多年都不敌贵朝铁骑,但如今之战,毕竟是大宋之胜利。如此情景,阁下莫还希望我与贵朝定下如昔日靖康之约吗?僵持不下,与宋执着于八十里土地归属,是当真要贵朝陛下困于异乡沦落至死?”

“……”

“好一通伶俐的说辞,又好一副体贴的心肠!”元宇暗暗咬牙切齿,偏偏,他又清楚,对方说的一字不差。此人敢于独身出使,又不怕他们破釜沉舟,果然不是三言两语能威吓住的角色!他阴沉沉地警告,“萧文瑜,你最好小心!”

若不是现今,汴京那边逆贼登临为帝,局势也不至于如此紧迫了。

姜穆拱手微拜,云淡风轻似乎全然看不出他的杀意,“谢将军忠告,瑾记下了。”

元宇知道他在文人面前讨不了好,现下局面,他又不能对南宋使臣出手,只好沉着脸摆手招呼了他身后几十亲兵。“走!”

离开时的眼神留给姜穆,也极是意味深长。

姜穆并不怀疑,元宇会抓住任何机会来让他消失。只是,他想归想,能不能做到,那是另外一回事。

人心已经开始动摇了。

完颜亮正在犹豫不决。

通常对于已经犹豫之人,稍加引导,事情便会看似顺其自然的发展。

石群早已收到飞信,按照他的脚程来算,三日之内可至汴京。

此刻……

街头元宇去而复返。

甲兵列阵,铁甲兵戈相击,在这长夜中令闻者胆寒。

元宇冷着脸,挥手,立刻便有两个兵将上前,反扣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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